天气越来越冷,图恩检查了今日份的粗面满头、肥肉炖豆腐和白菜骨头汤,吩咐人送到城墙上。如今城中食物越来越匮乏,在全城百姓中,吃得最好的还是守城墙的士兵。
“娘子,我阿娘要生小弟弟了,阿婆叫我来送饭。”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子跑过来。图恩对她有印象,她的母亲身怀有孕,才担任送饭这样轻松的活计。听她的意思,好像是要生了。
图恩笑道:“哪用得着你小孩子家家的,回去守着你阿娘,等她给你添个弟弟。”图恩在怀里摸了摸,不好意思摸出半块饴糖。她受城里小孩子欢迎,身上总要带些饴糖,按模子压成小圆块,如今粮食稀少,做饴糖的原料稀缺,糖更成为了奢饰品。图恩不要意思笑笑,把手中那半块糖给孩子。
再次感叹自己混得太惨。
送饭的人不能来,图恩自己去就是。她如今身怀内力,控制住心疾,起居生活与常人无异。
图恩和同行几个妇人把饭食送到城墙下面棚子里,还隔着老远,就见王怜花快步走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放心,没事儿,今天轮到检查伙食,刚好送饭的人生孩子去了,我搭把手。”如今城中称得上井井有条,需要图恩亲自出面的地方并不多。
“那好,这边危险,你饭送到了,就回去吧。不是说要去下面乡里巡查吗?别太晚回来。”王怜花和图恩说话的功夫,士兵已经开始分批次排队吃饭。
“来都来了,我上城头慰问一下吧。”图恩知道世家大族、高门贵女对这个时代人的激励,想发挥自己的作用。奈何王怜花并不希望她过来,图恩也是开始围城的时候见过一次攻城战,远远见着肢体横飞就吐得一塌糊涂。他们山中百兽飞禽死亡,或自然老死、或不幸被捕杀,都是个体悲哀,可在战场上,同类相残,血肉横飞,流血漂橹不再只是一个形容词,人类着真的是对自己最能下狠手的种群。
王怜花不希望,图恩自己也有意回避,后来一直没有上过城头。平时对士兵的关心,也是侧面的,关心他们的武器、衣服,照顾他们的妻儿老小。
“不用,外面围城呢,你见不得这个,先回去吧。”王怜花越是推辞,图恩就越想看看。
图恩起身,走出食堂棚子,往城墙上去。王怜花知道这时候去拦这能起反作用,连忙大步跟上。
图恩还未登上城头,就闻到浓烈的焦臭味,那种腐肉烧焦混合着燃烧不充分的臭味,令人作呕。图恩仔细一看,发现从城墙到食堂棚子之间还撒着石灰消毒,旁边的火盆里烧着艾草之类去除异味的植物。
一上城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台,高台上堆放着类似金字塔那样的三角形,图恩开始以为是什么仪式,定睛一看,发现上面堆放的全是人头。死不瞑目大睁着眼睛,头发缠绕覆盖在脸上,血污混合着泥水……
“别看。”王怜花捂住她的眼睛。
“那就是京观吗?”图恩拉开他的手问道。
“是。”
“是我们的士兵和百姓吗?”
“都是晋人,有汉民、有胡种。”
“能给他们最后的尊严吗?”
……
图恩只得到沉默,沉默是最好的回答。图恩觉得心脏难受,好似发病那样难受。图恩不得不承认,人和菟丝花不一样,菟丝花能够接受停在她身上反而飞鸟突然落地而亡,鸟的羽毛会慢慢暗淡,那时候她也悲哀,但她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自然消亡。如今不一样,从没有千百只鸟儿在她身前集体死亡,不曾经历过这样浓稠的鲜血喷溅在她脸上。
王怜花掰开图恩紧紧握着的手,怕她伤了自己:“深呼吸,别激动。我试过了,能翻出城墙的不到二十人,我毁过一座京观,可第二天又能建起三座。姚苌本就是为了震慑我们,不吝啬杀/人。”
王怜花武艺超群,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能自己杀进杀出,不能带着亲信部族全身而退。他保全这两城百姓已经吃力,没有能力再出城迎敌。
“放心,放心,姚苌围不了多久,主战场不在这里。”王怜花安慰着图恩,也安慰着自己。
图恩长吁一口气,强自镇定,“我知道,我明白,我不会意气用事。”图恩忍着刺鼻的臭味儿,走在城墙上,在某些垭口,她能看到干涸的血迹和刀枪砍出的豁口。
图恩对每个士兵点头微笑,既然不能帮忙杀敌,就不要再给他们增加负担。
图恩往后走,突然发现清风正和一个士兵换岗,图恩直觉不对劲,快步走过去,却发现那个被换下的士兵执枪的手上全是豁口,冻得粗大的手红肿发紫,还有血痂。
“这是怎么回事儿?”图恩猛然回头问道,她不信王怜花会克扣士兵,她明明最先保证的就是士兵供应,不管衣食住行。
王怜花叹息一声,尚未解释,清风已经开口,“娘子,不怪郎君,此人乃是南方人,本不抗冻……”
“住口!”图恩上前一步,拉着那人的胳膊摸他的衣裳,明明很厚,可全是麻的,麻布透风,穿多少层都没用,站在这冷风呼啸的城头上,随时警戒敌军,铁枪冰冷,怎么能不冻伤?
图恩眼泪突然就忍不住了,刚才看见京观都没有哭,那样残酷的战场都忍住了,现在却突然泪水决堤。
“娘子……娘子,小人,小人无碍的。就是难看点儿,一点儿不疼的。”那被图恩抓着的士兵挣扎了两下没挣脱,见着图恩流泪,更加手足无措:“不哭,怎么哭了啊,明公,明公……”
图恩轻轻碰了碰他冻裂的手,黑紫色、紫红色,带着褐色的结痂伤疤,“你多大了?”
“小人十七,成丁了。”那士兵憨厚一笑。
图恩突然转身扑到王怜花怀里,嚎啕大哭:“我太没用了!我怎么这么没用?他才十七啊,十七啊,吃不饱穿不暖!他才十七!”
王怜花搂住图恩,挥手让几人下去,轻拍她的后背,“你很能干,真的,别哭。城墙上烧的铁锅是你打造的,百姓能节约木材燃料,最大限度解决用火。你的水培蔬菜解决了吃菜问题,节约土地种植粮食,才让我们吃上实心馒头。集中养鸡养鸭,才能给每个人补充营养,不至于饿死饿病。放心,围城很快能解,胜利在望,不要灰心。”
王怜花知道图恩哭的不仅仅是这个受寒的少年人,还有被围几年,看不到未来的迷茫。这是他们这几世以来,最困难的时候。
当天晚上,图恩下了城楼,立刻全面推行计划经济,强制的、无偿的。在她生活的年代里,计划经济是被批判的,可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计划体制带来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好处毋庸置疑。图恩不再用自己穿胡服窄袖引领风潮这样隐蔽温和的手段,她直接下令,除了房前屋后院子里,所有田地统一耕种、统一管理。
有人专门负责育苗,有人专门负责分栽,有人负责管理,有人负责收获储藏。流水线式作业,责任到人。所有田地统一规划,效率更高,能种出更多粮食。
为了提高积极性,干多干少自然有区别的,可素有步骤都被打散,流水线、专业化。不要提个体价值,不要说个人利益,不要讲究是什么营养不营养,吃饱穿暖才是最要紧的。
图恩白天工作,晚上就睡在机房。他们现在没有棉桃、没有桑蚕,人吃的都不够,哪儿有地种桑树,只能织麻布。填充保暖的物品太有限,柳絮、木棉已经都摘光了,干草也用上了,远远不够。图恩想到了羽绒,可羽绒容易跑毛,现在的麻布根本兜不住。
那就改良麻布。
麻布之所以透气漏风,是因为织得松,为什么织得松,是因为麻纤维经不起大力拉扯。原本的麻布纤维经不起,那怎样才能经受巨力?图恩试过在里面加各种药剂,她对植物的亲和力都发挥不了作用,这是麻的天性。
药剂不行,就试着用物理手段。把麻线劈成细丝,再螺旋扭紧,当初吊桥上的钢缆就是这样扭起来的,上千吨的大桥都能吊起,麻布经得住拉扯,兜得住羽绒,应该不成问题。
耗时耗力,工艺复杂,终于解决了韧性的问题。尔后有是收缩度的困难。棉布为什么那么吃香,因为它自身带着弹性,植物天然的优势,它天生亲肤、能储存热量,是最好的保暖布料。
麻怎么也办不到。
图恩用织造紧密却死板的棉布,用来做羽绒胚子,解决了跑毛和透风的问题。
那天见着药师穿着蓑衣从雨中跑来,突然灵光一闪,油布啊!
她教人发豆芽还用油布呢,油布不透气,她思维定式居然没想到油布可以做最最外面的外袍,那才是最挡风的。不透气就不透气吧,冬天不需要透气性。
松垮垮的老式麻布做内衣,不亲肤,可也不扎人。新式紧麻布做的羽绒衣,薄薄一层跑起来能热出一身汗。外罩一层油布做的衣裳,最大限度保暖。最外面穿着藤甲,这是山中特种老藤,柔韧、解释,用机器编造的铠甲又轻又扛打,比皮甲都不差。还有一双蓄羽绒的手套,能包着耳朵的帽子,油布做外层的保暖靴子。捧着这样的全套衣裳,那个曾看着图恩嚎啕大哭的士兵,忍不住红了眼眶。
“明公和娘子,真把咱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