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跪坐在偏后位置的王献之身上。来啊,说说吧,你怎么看?一个是你王家族人,一个是你王子敬的女儿,虽说名分有缺,可血脉却是实打实的。谁会比你更适合评判他们呢?
王献之对谢安拱手一礼,沉稳道:“王惜至今仍以我朝子民自居。”
议事堂中又是一阵沉默,谢安捋须笑道:“是啊,终究是我朝子民。如此,便复他晋兴县令之职吧。守好两城,若能克制敌军、固守国土,待功成后再论功行赏。”
王献之还想说什么,抬头看了一眼谢安从容微笑的表情,知事不可为,默默把嘴里的话咽下去了。
王献之很生气两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亲,很生气郗道茂居然不加规劝助纣为虐,气得不肯再认女儿,婚礼不出席,嫁妆不陪嫁。可再生气,王献之也不会想他们去死,虽然日后不会见面,可王献之依然希望他们在世上某个地方好好活着。
西线局势如此危险,王献之本想谏言朝廷援助一些兵马粮草,可看谢太保的表情,他就偃旗息鼓,不做无用功了。朝廷如今哪儿来的人力物力支援西线,若非王惜死命硬抗打出来气节,朝廷直接丢了西线战场也不可惜。
既然朝廷不成,那就自己想想办法吧。
王献之顶着一脑门官司回来,刚进屋子就见余姚公主坐在上首,堂下跪着一个身着粉衣的年轻女子。
余姚公主见他回来,连忙起身相迎,“郎君回来了。”
王献之客气回礼,“公主安。”
这么多年的夫妻,两人之间却只有这么客客气气两个短句,然后就结束了所有寒暄交谈。
王献之坐在,立刻有仆人上前为他脱靴,他的足疾已经严重到每天回来必须立刻处理的地步,到冬日更严重,连路都不能走。
“患处腌臜,还请公主回避。”王献之温和有礼。
“郎君保重。”余姚公主轻轻点头,无悲无喜,扶着侍女的手平静离开。这些年冰冷的婚姻生活,已经让余姚公主明白,王献之绝不会对她温和柔软,如今晋朝面临北方胡人近百万兵力,国家倾覆在即,一个小小的公主,又有什么资格摆架子。
走到回廊上,余姚公主看着回廊外热烈的阳光洒在花儿上,开的最泼辣最艳丽的那朵,就在自己手边。可自己只能冷冰冰站在廊下阴影里,咫尺天涯。
余姚公主走了,跪在堂上的女子立刻起来,熟门熟路从多宝阁抽屉里取出药膏,跪坐在王献之身边。仆人已经奉上热水、锦帕,王献之忍着疼痛,任由她施为。
“郎主,用了药就不疼了。这是小娘子特意着人送来的,里面一味蛇油膏还是小娘子亲自从山中抓的冬眠乌梢蛇炼制。可怜小娘子一片孝心,娇滴滴的女郎,若不是孝心虔诚,怎么会亲自上山捕蛇呢?”这套说辞,桃叶已经说过很多遍的,可每说一遍,桃叶都能预料到这话的威力。郎主必定心情缓和,被足疾折磨也更能忍耐。
今日,王献之的反应却不在她预料之中。王献之沉默着,双手紧紧握住胡床护手,手背上崩出青筋。
“桃叶,唱支歌吧,你的歌声能忘忧。”王献之幽幽道,这是他的爱妾桃叶。心爱的妻子再嫁,女儿成家,余姚公主在王献之口中心里始终只是公主。这样暗淡的日子,唯有桃叶这抹亮色,才让人不至于太过悲苦。
桃叶一边给王献之换药包扎患处,一边唱歌,清亮婉转的声音犹如春日黄鹂鸟,一首《乌夜啼》在房中荡漾开来:“远望千里烟,隐当在欢家。欲飞无两翅,当奈独思何……当奈独思何……”
王献之的书童从外面快步走进来,送上一卷书信。王献之看吧,叹息道:“尽人事听天命,徒呼奈何!”王献之挥手让书童按计划办事,无力垂下的手里,一系可见书信上淮阴的蜡印。
郗道茂嫁给羊直,淮阴直面东线主战场,郗道茂担心丈夫儿子,也担心远在益州的女儿。她所有的精力财物都投入到淮阴战场上,但她的女儿怎么办?郗道茂从牙缝里挤出一条船的物资运过来,请王献之帮忙送到西线。
王献之能怎么办?他的私财在当初离婚之时大部分给了妻儿,这些年的积蓄他也没打算死扣着不放。可即便他愿意,女儿能不能收到还是两回事。如今各地粮价飞涨,王献之从自家存粮中想方设法分了五千石出来,又一一采购各色物资,凑了一船。带着郗道茂的物资,赶赴西线战场。
如今的晋兴和方义已经成为两座孤城,大秦并不无能,裴元略瘫痪之后,很快来了新的主事人姚苌。与裴元略不同,姚苌乃羌族首领之子,部族战败被俘之后,苻坚任旧重用他,屡立战功。姚苌也是典型的胡人战法,依靠本部族的力量,不搞汉人那套仁义礼智信的说词,以战养战,擅长用骑兵、奇兵,悍勇至极。
姚苌刚一接受裴元略的势力,就立刻攻打晋兴方义,不浪费功夫在收拢人心、打压裴元略就不上。化内部矛盾为外部矛盾是最有效解决矛盾的方式,姚苌总觉不出这样的大道理,但直觉系的他已经在这么干了。
姚苌兵多将广,作战勇猛,加之裴元略一手训练出来的水军,直接包围了晋兴方义,断了他们与城外的联系。
城头上每天都有尸体抬下来,城中气氛日益悲凉。
清早,图恩穿着一身暗红色麻衣,带着去病、延年到方义后衙,她身兼数职,经常到处跑,但县衙总是一个县的中心。如今城外被围,百姓纷纷逃到县城周边,边境的山林无人再入,生怕碰上不讲道理的胡人贼兵,只一些巡逻队时刻巡逻,警惕有人翻山越岭而来。
晋兴、方义百姓被围困在城里,开始的时候,还有储备物资,内外交通虽然艰难,但船队这些年的底子还在,多多少少能弄些东西进来。自姚苌包围之后,拉起了封锁线,城内物资越来越困难。
图恩开始组织城内妇女老人织布、养鸡、种地、种菜,感谢图恩对植物的亲和力。两县是山区,可耕种土地稀少,人又都集中到县城附近,人地矛盾日益突出,图恩开始发展水培蔬菜,节约出来的土地全部种成主粮。
豆芽、韭黄、蒜苗、白菜、青菜、小莴笋……大多数绿叶蔬菜都能用水培。
还有衣裳,郗家布名传天下,图恩如今却只穿麻衣。图恩也在晋兴建了水纺车,可水纺车再厉害,也要有原料才行。之前是运北方大棉桃、南方运好蚕茧,如今封锁之下只能就地取材——用麻。图恩也换下丝绸棉布锦绣华服,穿起麻衣。
窄袖、长裙,但不及地,裙摆只到脚踝长度,衣服合身,宽腰带一束,显得腰身盈盈。与此时流行的宽袍大袖不同,窄袖、窄裙,亭亭玉立,犹如一束新苗。图恩作为两县地位最高的女人,又是才名传遍天下的公安们女郎,她的打扮,自然无数人追捧。慢慢的,城中人都习惯了这种打扮。兼具美观与节约的新服饰流行,就这样被图恩带起来了。
图恩还在后衙街上,就有许多妇人纷纷同她打招呼,图恩颔首微笑应答,穿过人群,到了屋内。
屋内也不是一个正常后衙该有的模样,院子里站满了或年幼或年长的妇人,等图恩站到台阶上,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说起话来。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这一整天都听你们说问题。你们说话,我讲得就听不清了。”
“娘子,我先来的,我先来的。”一个才到图恩腰高的女孩子连忙举手,举手也是图恩教导规范的。
“好,你先说。”
“阿娘让我来问娘子,按照娘子派人到村里讲的法子发了豆芽,可都长不大,弯弯曲曲还发红。”
“遮光做得不好,要发出白白胖胖的豆芽,一定要完全遮光。你先说一遍发豆芽的做法。”图恩不怕年纪这么小的孩子记不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先泡豆子,最好用温水,温温热不烫手的温水,泡到裂皮发芽,放在透气废布上,盖一层薄布,每天用水润湿。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放几天,就能有好吃的豆芽了。一天泡豆,两天发芽,三天吃苗;水要温,光要禁,最怕油。”女孩儿最后摇头晃脑念起图恩编的顺口溜。
“对,记得很清楚,回去告诉你阿娘,注意遮光,若是自己制不出好用的黑油布,带上户籍或有三人同乡作保,到县衙免费领一块。”图恩拍拍小女孩儿的脑袋,示意她的问题解决了。
后面排着队的人,图恩挑了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回答,又道:“这些问题,都是上次讲过的,既然还有不明白的,我身边女官明日会到各乡、各里巡查,有不会的,就问她们。”
院中人纷纷应下,图恩又道:“今日来,还请大家看一看新做的水培架子,咱们又研究出一种新菜培育的方法。发现这妙法的是喜来乡吴大娘子,县衙兑现承诺,给十两银子奖励。”
去病带着一位局促的老年妇人从屋内走出来,她紧张的手不知往哪里放。图恩接过延年手中布袋,翻出十两银子塞入她怀中。吴大娘子捧着银光闪闪的十两银子,晃花了院中所有人的眼。
推开厢房的门,只见里面用竹子搭建出上下几层水培管道,白菜、青菜、韭菜、蒜苗都在这上面,最大限度节约空间。竹子是此地最常见的材料,众位巧手妇人都在心中盘算起自家能不能做。
众人涌进屋中,早就培训好的女官们一人带十几个,慢慢讲解其中奥妙。
图恩松了一口气,退出院子,叹息道:我真是混得最惨的穿越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