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图恩快速融入王怜花的生活事业,没有丝毫隔阂,仿佛他们这些年的分别从未出现过。
九月,又到了学校大比的时候。在晋兴,王怜花开设了义学,五岁至十二岁免费教导,十二岁以上低收费招手优秀子弟,不论出身、不论华夷。
学校大比是个系统工程,分文试和武试。王怜花在自己的地盘,愿意用更公平的方式对待这些孩子,也把这样的态度传递给天下人,那些不得志的士人、自恃才华的人会千里迢迢来投奔王怜花。
武试更具观赏性,王怜花外出办事,图恩独自一人出席。
在擂台上,进行着最后的比赛,两个少年在台上比斗。蓝眼珠的少年用弯刀,黑眼珠的少年用长剑,他们将分出谁是冠军。
两个少年的武功在伯仲之间,可那个使弯刀的少年明显更狠,他像草原上的孤狼,悍不畏死。他不把这当成一场点到为止的比试,像在进行一场事关生死的决斗。
反观那位用剑的少年,招式精妙、下盘稳健,却少了一份狠劲。
用剑少年一个回旋,剑尖点在对手腕间,弯刀应声而落。少年收剑,拱手:“承让——”
让字还没说出口,对手左手捡起弯刀,反手一劈,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少年慌忙补救,但来不及了。
图恩抚掌,真是有意思。用弯刀的少年兵不厌诈,用长剑的少年君子之风,若是他们能成长起来,以后会是猛将、儒将,也有可能是能臣、干吏。
裁判台锣声敲响:“武试最后一场比赛到此结束!”
台下传来围观学生的欢呼声,少年们欢呼着,跳跃着,激动地拥抱在一起,把那位用弯刀的少年抬起来抛向空中。
高台上的裁判台却很久没有公布名次,按理在刚才分出胜负的时候就该宣布名次。渐渐的,学生中开始有人议论,那位最后取得胜利的少年紧抿嘴唇,眼神倔强。
图恩也发现了不对,她是在场人中身份最高的,按理说应该让她独坐高台。可图恩以老师、裁判才是今日最尊者为由坐在左下首,因此,她更能看清学生们的骚动。图恩招手,让去病去问。
“娘子,裁判们还没商量出名次。”
“这有什么可商量的?”谁输谁赢板上钉钉,还需要商量吗?图恩皱眉,王怜花不过一次不来,他们就要出幺蛾子吗?如此大庭广众之下。
图恩起身,“随我去瞧瞧。”
图恩走上高台,台子上已经放下了帘子,挡住学生们的视线。图恩心里好笑,这些人干坏事倒是考虑周全。
“怎么回事儿?学生们快吵起来了。”
卢钊起身一礼,无奈道:“先生们已经吵起来了。”
图恩给他一个眼神,卢钊会意解释;“之前文试已经决出了第一名,名唤张瑜,乃是北地逃难而来的流民。今日武试,赢得对战的学生名唤日达木基,他的母亲是羌人。”
“所以呢?”
卢钊不好解释了。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一个北人、一个羌人,此次比试,本地人居然没有一个得头名,这对以往比赛中总是本地人占优势的情况是巨大颠覆。晋兴、方义还是以本地人为主的,再怎么也要照顾他们的感受,这不叫弄虚作假,这是政治妥协。卢钊心里叹息,他老油条一个,不怕学生生骂,可当家主母明显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妥协。
卢钊拱手,想了个说辞:“学生们听闻此次比试头名,娘子有礼相赠,都跃跃欲试,想拔得头筹呢。”
“我的礼,的确该赠给头名。”图恩颔首,“外子开办义学,既然招收各族人,就不怕被人抢了风头,就该平等对待各族之人。头名是比出来,不是商量出来的。”
“掀开帘子,由我来宣布今日比赛结果。”图恩话虽简单,却说得商议名次的几个老师抬不起头来。如同叫破皇帝没穿新衣服的孩子,真相不需要多么复杂的语言。
在场之中,图恩身份最高,她要做什么,没人能够阻止。
侍女掀开帘子,图恩走到刚才的擂台上,看着学生们道:“方才,师长们正在商议,今年夺得头名者,该获得怎样的奖励。我也为未来的名臣、名将准备的一份礼物。”
一句话解释了刚才暂停的原因,台下轰然响起议论声。
“传言居然是真的,明公娘子要给咱们送礼物。”
“不是咱们,是头名。”
“一样,一样,头名得了,我也能摸摸啊。”
“不知道是只送今年,还是年年都送,如果年年送,我明年也要加把劲,不,现在就开始用功!”
“你难道还不够用功吗?能得头名的都是变态吧,你不知道张瑜据,说他一天只睡两个时辰。”
图恩轻咳一声,“请今年的两位头名上台领奖吧。”
图恩声音不大,周围的侍女替她传话,一传二、二穿四、四传八,八人同时传话,即便在场的学生黑压压一片,人数众多,也能够听清。
“文试头名,南阳人,张瑜。”
人群中走出一个消瘦的少年,同窗纷纷为他让路,张瑜走上讲台,图恩按照往年惯例,给他一金的奖学金,一张王怜花亲笔写的奖励书,今年还多了一个木匣子。
张瑜拿着雕梅花的木匣子,愣愣感受着花纹硌手的纹路,半响不知如何反应。
“武试头名,晋兴人,日达木基。”
“木基,你得头名啦,你得头名啦!快,快上去啊!”旁边围着少年的人纷纷欢呼起来,日达木基是蓝眸,围着他的少年有蓝眸的也有绿眸的,眉高目深,很明显,他们都不是汉人。
日达木基却不上台,倔强道:“我不是晋兴人,我是羌人。”
“可是你的户籍已经落在晋兴了。之所以称呼张瑜为南阳人,是因朝廷制度,遥领侨州。”图恩温和解释,经历保全少年敏感的自尊。
台上的娘子是那么可亲,她漂亮、温柔、有才华,她满足所有人对世家贵女任何的美好想象。她没有斥责自己忘恩负义,日达木基猜想,也许他的头名,也是这位善良女子为他争取的。
日达木基知道,自己该见好就收,该从善如流,可,可他做不到。日达木基攥紧拳头,还是不松口:“我是羌人,我阿娘说了,我是羌人。”
图恩笑了,温柔又包容,“是我说错了,武试头名,羌人,日达木基。我很高兴,义学开办十年,还是第一次有羌人夺得武试头名,若是你们王山长知道这个消息,他也一定会很高兴的。真希望日后,有越来越多各族各地的人能勇夺头名。”
“上来吧,该你领奖了。”
日达木基听不到周围人的欢呼,他只听得见那个温柔的声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去的,接过那张在梦中见过的奖励书。
图恩把她今年的礼物送上,示意两个少年:“打开看看。”
张瑜和日达木基打开那个木匣子,发现里面躺着一柄短剑。剑身通体黑色,剑柄上、剑鞘首尾处有金色浮雕,仔细一看,与木匣子上的花纹一直,都是梅花纹。
“□□瞧瞧。”
日达木基抢先抽出短剑,之间剑身上刻着四个字:守土定疆。
剑身如同一泓秋水,发出清脆剑鸣,犹如龙吟。见它闪着寒光,剑身几乎能倒映出人脸,不用试就知道,这一定是一把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名剑。
“这把剑是我作坊里的工匠打造的,精铁千锤百炼而成,你们也要千锤百炼才能成才。守土定疆是你们王山长亲笔所提,来到晋兴,就是晋人,这里平等对待每一个人,每个人都有公平的机会。”
日达木基突然抱着短剑嚎啕大哭,被氐人卖做奴隶的时候他没有哭,濒死求生的时候他没有哭,阿娘在他面前倒下的时候,他也没有哭。现在,他能吃饱穿暖,在明亮的学堂里学文字武艺,能被这样一位娘子温柔对待,日达木基却突然忍不住了。
他虽为胡人,可只是奴隶,别说族中贵人,就是随便一个小将都能驱使他们,他的父亲就是在为贵人拼杀的战争中去世的。他的族人经历战争、迁徙、贩卖,进死得差不多了。中原人叫他们胡人,可胡人也分很多种,像他这样的奴隶,在家乡草原都没过上任何一天好日子。
那些悲苦的过去,那些歧视、屈辱、苦难,通通哭了出来。
日达木基单膝跪地,把手放在胸前,深深一礼,“娘子,求您为我改个汉姓。”
“可是你阿娘说,你是羌人啊。”图恩神情温和,并没有讽刺的意思。
日达木基摇头:“阿娘是羌人,我只想记着她。她走的时候,让我报答明公,是明公让她吃了饱饭,不用被人毒打。”
“好孩子,听说在羌语里,基是儿子的意思。你的名其实是日达木,不如颠倒顺序,你就叫木达日吧。木,是扎根大地,风雨不能吹折的大树,今日剑鞘上雕刻的梅花,也是一种很好的树木。凛冬而开,风骨傲然。”
日达木基,不,是木达日和张瑜同时低头看自己的宝剑,上面的守土定疆四字熠熠生辉。
这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定疆剑,最开始它出现在学年大比头名的领奖台上,后来只有在晋兴义学完成学业时取得头名的人才能获得,是最优秀学生的代表。再后来,王怜花手下最得用的大将能臣在出征或留守后方、治理新地时候,也会被赐与定疆剑。这把短剑渐渐成了荣誉有尊贵的象征。
刻在短剑上的守土定疆四字,与后来刻在丹书铁劵上的开国辅运四字一起,构成了新王朝最浓墨重彩的一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