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老宅就举行了过继仪式,郗僧施从一众候选少年中脱颖而出,成为郗家的准继承人。就是曾经郗道茂赞叹过的那个惠脱,他果然锥处囊中,显露锋芒。
大舅母周氏平静的、愉悦的接受了这个事实,观礼的时候,图恩看到大舅母对二舅舅一家不经意的轻慢鄙夷。事后,也从女婢口中听到了,二舅妈的怨言。
“她怎么敢妄言长辈,你是他舅舅啊!”二舅母李氏难以接受儿子错过了继承祖业的大好事,百般打听之下,从郗彻那里知道了图恩的评价,终于找到的发泄口,把责任全推到图恩头上。若不是她进谗言,自己儿子早就是家主了。郗彻又是从父亲郗融那里听说的,郗融怕儿子年轻气盛想不开,宁愿自爆其短让儿子知晓自己不堪一面,又千叮万嘱不能告诉李氏。可郗彻还是经不住母亲纠缠,把图恩堪称恶毒的评价说了。
然后二舅母就不依不饶了,一直咒骂,反复嘀咕:“你可是她舅舅啊!你可是她舅舅啊!”在李氏看来,自家崽自己疼,就是真有不对,也不该由一个晚辈评论指责,长幼即尊卑,她不会管是非对错。
图恩抄手静坐,看她作妖。没等李氏闹出来惹图恩发火,大舅母周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处置干净。自此,二房慢慢销声匿迹,从图恩的生活中消失。
图恩百无聊赖,远在巴郡的王怜花写来信函:“公事不顺,建康白瓷生意也遭人打压,居然是王献之出手。我觉着,他是真不赞成婚事。”
王怜花随信府上更多细节,他俩共享情报系统,图恩看着王献之利用自身影响力,贬斥白瓷轻浮无骨,又利用自己的身份,打压王怜花在建康的生意,心里担忧骤起。
把这消息捅给郗道茂的同时,图恩开始搬迁水纺车作坊和榨油作坊,以整顿内务为名,刚好拿此次贪腐做幌子,也不会引来太多人注意。
郗道茂把王献之的态度反馈回来,王怜花和图恩这才知道,他们以为做了万全准备,改姓、别居、慢慢侵蚀,只有郗道茂吃着一套。在王献之这样的正统士大夫看来,依旧是不可饶恕的乱/伦。
由此及彼,想来郗愔也是同样的态度吧,图恩惴惴不安想道。
图恩还想徐徐图之,王怜花却剑走偏锋,石破天惊,直接遣人来提亲。
“小娘子,老宅有人来请,听他口气,不是好消息,家主不知为何生气了。”有婢女进来小声禀告,并附赠善意提醒。
图恩过去,面对的正是郗愔一张冷面寒霜。
“祖父安好~”图恩照旧先行礼,郗愔却冷哼一声,也不叫起,沉声道:“巴郡主记室掾王惜遣人求亲,你可知此事?”
“刚从祖父口中得知。”
郗愔面色稍缓,他想幺娘聪慧果决,虽然不暗礼教,可也不是大逆不道之人。可图恩的下一句就让他刚放下的心再次揪起来。
“不过,幺娘与他书信交往多年。”
郗愔眯起眼睛,语气危险:“什么意思?”
“两情相悦,还请祖父成全。”图恩笑着回答。
“荒唐!”郗愔一拍桌案,桌上茶盏都在跳动,“你们可是同族兄妹!”
“一个姓王,一个姓郗。祖父,王惜他祖上与我祖上血脉,已有七代之隔,他如今的身份也是过继而来。血脉已远,名分亦不差,有何不可呢?”
“处处不可!他即便是过继的,也是王家人。”
“他过继算过继,我过继就不算吗?我早不姓王了。”
“王惜小儿过继之前也是王氏!”郗愔背着手在室内大步转圈,“荒唐!荒唐!枉我以为你胸有丘壑,怎么如此糊涂,你是要让天下人戳你的脊梁骨,连带把王、郗两家的名声都踩到泥里吗?”
“祖父言重了,我以郗家为荣,也盼着郗家有朝一日以我为傲。”图恩低眉顺眼,小声奉承。
郗愔沉默半响,下了最后通牒:“郗家没有□□的女儿!你好自为之!”
这话的意思是,如果图恩坚持嫁给王惜,那等待她的就是除族。不要以为这是小事,自古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一个被家族抛弃的人,可见其人品卑劣。孝,是国人对品格的最低要求。
与图恩的相处让郗愔知道,这个孙女聪慧有主意,不必他浪费口舌反复劝说,她应该知道后果。
图恩虽然总会摆生无可恋脸,说些矫情话,可她三辈子不是白活的。她同样很清楚,郗愔态度坚定,即便生死也不能改,想说通他,那是做梦。
图恩会意,接连几天都在自己的宅子里没有外出与王惜的媒人接触,也没有派仆人远行。一直监视着图恩的郗愔慢慢放松,心想小女娘耽于情爱,被他点醒,自然知道厉害,他那隔房的外孙女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图恩十分会想办法,找到了新鲜出炉的准继承人郗僧施。
“幺娘找我没用啊,祖父定下的事情,我可没办法让祖父改主意。”郗僧施一见她来,不用听她求情之言,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我不是来请你当说客的,若是说客,大舅母可比你合适。”图恩挥退跟在自己身边的婢女,收到她眼神示意的郗僧施也叫自己身边人下去。
“幺娘,我真没办法。”郗僧施苦笑,这位小女娘名义上是他的妹妹,可在祖父心中的地位、在族人心中的威望比他强多了。郗僧施刚定了名分,并不愿意与她交恶,不过在郗僧施心里,这又是一个被虚伪情爱所迷惑的小女娘,自毁前程。
图恩没和他废话,“惠脱兄长的情况我知道,我的事情,你想必也听大祖父说了。这是我与王惜的婚书,需要家主签章。听闻你几日后要跟着大祖父学习族中事务,你帮我盖上大印吧。”
“不不不,你想我背着祖父行事,不可能!你这是陷我于不义!”郗僧施后悔把仆人遣开了,若是幺娘去祖父那里乱说,岂不是让他跟着坏了名声。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水纺车作坊契书。之前与族中商议,族中有三成干股,剩下的母亲全留给我了。每月,水纺车出产布匹上千匹,丝绸上百匹。”图恩又从袖子里取出另一份文书。
郗僧施苦笑,“幺娘,你知道我穷困,也该知道穷且益坚,不可移志。”
“这是我的榨油作坊,每日能出产孝油上百斤,与之配套的还有牲畜作坊,如今有壮年耕牛千头,鸡鸭猪羊不计其数。只要惠脱兄长举手之劳,日进千金的两只金母鸡,就都是你的了。”
“幺娘说得好听,即便我能拿到契书,祖父大怒,我立足未稳,连身份都保不住,更遑论产业。”
“大舅母不会坐视不管,俭之伯父也不会不管的。”
郗僧施是郗俭之原配长子,按理说生父尚在,他又是嫡长子,不应该掺和进过继浑水的。可这世上有后娘就有后爹的事情屡见不鲜,郗僧施只是其中一个。失母幼儿注定过的不顺利,无论小家庭、大家族,郗僧施想要活得好,都必须借力。
上次余姚公主闹出问责一事,郗僧施就手段不凡,借力打力,成功进入郗愔视野,排除一多半竞争对手。
郗僧施想坐稳继承人的位置,首先看郗愔,其次是嗣母周氏的意见,最后是族人的意见。他想要拉拢族人,必须银钱开路。话题又转回来,他若是有这个财力,还来争夺嗣子名分做什么。
郗俭之也是族里小宗,自己儿子做家主,他肯定鼎力支持。大舅母周氏考察族中所有人员,才挑中这个与原生家庭有嫌隙又聪明勤奋的人选。谁都不可能轻易放弃。
更何况,若是有了这两只金母鸡,郗僧施就能拉拢族人为他说话,即便是族长,也该听听族人的心声吧?
郗僧施也算是从小听着这两个作坊的威名长大,曾经他也做过这样的美梦,有朝一日能拥有这样的作坊,挥金如土、豪奢度日,或者,即便半个也行。如今儿时梦想摆在眼前,唾手可得,由不得他不动心。
送上门的好处,风险和收益一样大,郗僧施拿不定主意。
“幺娘,真的不行,我不能违背祖父的意愿。”
“唉,我也知此事为难,那不打扰惠脱兄长,我再去求求衍波兄长。”
“幺娘!”郗僧施立刻叫住她,图恩口中的衍波兄长正是郗僧施嗣子之争最有力的对手,他也有机会接触大印的。
郗僧施苦笑摇头,“幺娘,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啊。”
“三日后卯时,北郊七贤林,一手交婚书,一手交契书。”
郗僧施这时候也不装了,“你不留下诚意,我如何能信,万一这是你为衍波做先锋呢?”
“他还不够我为之效命。”图恩冷笑,“你清楚,若我嫁人,这些东西不可能带走。你若不能让我远嫁,那我就只能抱着这两个作坊,等着大祖父他老人家为我择婿了。”
“三日时间太短……”
“过时不候!”
三日后,北郊七贤林,郗僧施穿着劲装,戴着兜帽,身边只有两个和他同样打扮的长随,趁着还未大亮的天色,悄悄到了。图恩的马车就停在树林旁边的路上,郗僧施独自度到马车边,把婚书递给她。
图恩检查过后,同样信守承诺,给了他两个作坊的契书。
“幺娘,值得吗?”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图恩心情好,也能保持荏弱温柔姿态,笑着行礼:“多谢惠脱兄长。”
“你只几个婢女跟随,远行恐不妥当,为何不走水路?”郗僧施看看她马车旁边跟随这几个劲装婢女,看上去年幼稚嫩,实在不是远行该有的配置。
“多谢兄长,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图恩没接话,只一拱手,车夫一甩鞭子,马车顺着大道行进。
远远的树林中蜿蜒出一条黑色的轮廓线条,在将亮未亮的天色中,那些潜伏在树林的人,化身成枝干树影。这么多人、这么多马,愣是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彻底打消了郗僧施心里的小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