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杀鸡儆猴处理了绿娘子,其他人就简单了。出身良民、与郗家沾亲带故者,宣布罪状,要求追回钱财,不管喊冤的叫屈的,通通拉下去完事儿。还有几个流民、奴仆出身,被郗道茂和图恩委以重任的,直接拉出去打板子,有身契的发卖,无身契的也赶出作坊,不再任用。

之前定计的时候,去病就说:“小娘子太仁慈。”

图恩呵呵,在这个名声大过天的年代,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背上忘恩负义、偷盗主家财物的名声,绝对生不如死。

伴随着药师宣读罪状的声音,哀嚎声、喊冤声、议论声慢慢停了。众人已经明白,不论他们说什么,都不能改变现状。

处理完了,图恩满意看着现场一片寂静:“在座之人,皆能坚守本心,赏。”

十日前赏勤于任事,今天赏坚守本心,看着外面堵嘴挨板子的出头椽子,众人对小娘子杀伐决断、赏罚分明的态度更明晰了。

“还有一人,在这一年,尽忠职守,我十分满意。药师~”图恩招手,药师垂手站在她身前,“这是你的卖身契,我已去官府消了你的奴籍,日后你就是郗家水纺车作坊的大管事了。若是再有人那出身说事儿,让他把唾沫自己咽回去。”

“小娘子……”药师诧异抬头,眼泪迅速凝聚,满心感激、无数感恩戴德的话堵在嗓子眼,她却说不出来。在这样的场合,什么都不必说。一切感激都在心里,药师重重磕头,心里发誓为小娘子效忠一辈子。

杀鸡儆猴、剔除流毒、千金买骨,都做完了。图恩施施然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延年看管着那些挨板子的罪人,面色冷淡看着心有余悸的众人从厂房鱼贯而出,冷哼一声:“蠢货。永远不要以尔等卑劣的小聪明揣测小娘子的智慧。”

声音不大,足够被吓得心惊肉跳的众人听清楚,众人都在心里寻思:是啊,我这等升斗小民都能想到的事情,小娘子名传天下难道会想不到。等有一天比小娘子名声大、本市高,再想欺瞒她的事情吧。

大多数人还是知恩图报的,尤其是那些灾年无家可归被郗家作坊收留的流民,作坊的作用不仅仅是产出布匹丝绸,还是给他们活路的恩人。

图恩处理完作坊的事情,就施施然回了自己的宅子。

药师刚被奖励放做良民,恨不得为小娘子做万全准备,提醒道:“小娘子,恐那些被放了的族人寻家主告状,不如进先与家主分说清楚。”

图恩摆摆手,“不必,若真有事,大祖父会找我的。”

图恩美美睡上一觉,第二天一早,老宅果然有人来请。

图恩拎着阿土做的新点心,如往常一样笑盈盈往老宅主院而去。

“祖父安好,二舅舅安好。”图恩笑眯眯跪坐在郗愔旁边,如常从食盒里捧出点心,“这是阿土新制的,祖父指点指点?”

郗愔伸出拇指、食指捻了一块尝了尝,微眯着眼睛,笑道:“不错,咸淡事宜,还有淡淡茶香,清雅。”

“祖父说好,那就是真好。我这就告诉阿土去,也让她高兴高兴。”图恩好似一点儿都不知道今天叫她来所为何事,还是亲密的、娇俏的依偎在郗愔身边。说实在的,这些事情早在她预料之中,如同多年前她还未到会稽的时候,就猜到郗家有人不欢迎她们母女一样。发生这些事情,都没有跳出图恩的思想预设,反而有些无趣呢!

郗融原本端着架子,可看图恩装疯卖傻,父亲也被这小女娘的甜言蜜语所迷惑,忍不住道:“幺娘,听说你昨天大大得罪了族人,可有此事?”

“是啊,二舅舅。”图恩礼貌应答,又接着和郗愔聊点心:“茶香才不是茶叶掺在面粉里,那样做熟有一股涩味儿,是拿滚水冲泡茶叶,再用茶水和面,祖父没想到吧?”

“确是巧思,你这丫头一张巧嘴,手下人也调/教得好。”

郗融被一个小辈如此无视,脸都胀红了,大声道:“你小小年纪,便如此不遵长辈,族中对你可有颇多怨言。幺娘,还不把实情告知,求一求阿父,好与你收拾烂摊子。”

图恩诧异看他一眼,仿佛他说了多么不合理的话,但仍旧保持着晚辈该有的礼貌,轻声道:“多谢二舅舅挂怀。就是看在同族的面子上,我只是让他们把贪污的钱财退回来,没有追加利息,也没有上报官府。当初他们进作坊都是签了契书的,人证物证聚在,谁有怨言,我送他与官府说去。”

“你……”郗融噎住,复又更加愤怒:“所谓亲亲相隐,即便族人有什么不妥,也该禀告族中长辈做主,怎能由着性子随意发作。这要是传出去,可是会坏了名声的。”

“没关系啊,我一个小女娘,拿好名声来做什么?”图恩耸耸肩,不满在乎道。

图恩腹诽:二舅舅真是端方君子装久了,不擅长与人争辩,这么三两句话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咳咳!”郗愔轻咳两声,“你不是还有前朝古书没有誊写吗?先去忙吧,老夫也要享一享天伦之乐了。”

郗融看了看父亲,又看了图恩,无奈施礼退下。

郗愔靠在胡床扶手上,他年纪大了,不能久坐,这胡床还是图恩孝敬的。与前几年相比,郗愔头发白了很多,以前最爱的点心,现在吃两块已是极限,再多身体就要抗议了。

郗愔细细观察着这个从小聪慧的外孙女,她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刚才毫不客气怼得自己舅舅哑口无言,如今却低眉顺眼跪坐在旁边,加之身形单薄,让人瞧着就楚楚可怜。这样我见犹怜之人,谁忍心说她一句重话呢?

长久的沉默之后,郗愔叹道:“你可不是莽撞之人,这回怎么大大得罪族人了?”

图恩茫然抬头,“啊?祖父,幺娘也是一时气愤,请祖父恕罪啊!”

“回来十多天才发难,一时气愤?呵!还与我弄鬼呢!”郗愔不屑撇嘴,“还不实话实说!”

“祖父要听什么实话,幺娘从进门起,说的都是实话啊!”

“人之于世,依傍宗族而生,你虽有才,总不能单打独斗吧。世上在没有比血脉亲人更可靠的了,难道日后要靠你收留的那几个流民奴隶不成?”

图恩挑眉放大话:“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郗愔静静看着她装逼,也不接口。

图恩丝毫不见尴尬,笑道:“祖父想想,若是隐忍,日后只会越演越烈,我如何掌管作坊。如今挑破,暂时得罪人而已。日后他们还是要靠着我的作坊过活,有了警戒,又如何敢得罪衣食父母。至于名声,凭这些人,还败坏不了我的名声,世人都是傻子不成?正有刻薄的名声,还省的我没发展一处新产业,都去敲打人呢。就是真坏了声誉,我又不出仕做官,要好声誉做什么。”

“看来你已经想好了,即便我问责于你,也于事无补。”

“自然。”只有两个人在场,图恩也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郗愔并非短视之人。如今郗道茂已经嫁人,想要在郗家维持超然地位,图恩要表现自己的价值,为自己赢得独立空间。所以,她不吝啬说大实话。“退一步说,祖父问责于我,我威望扫地,不能继续掌管作坊。大不了关了这作坊,我也不缺这些钱财。再退一步,若是族人排挤,我可以令谋他处,谢世伯可以东山再起,我为何不能。祖父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要我性命,性命无忧则万事无忧矣。”

“即便有人要你性命,想必你也不会引颈就戮。”

“当然!”

“你像嘉宾。”郗愔幽幽一叹。

都是一样的实用主义者,不崇佛道,不守礼教,只把世间束缚当狗屁。且目标坚定,为了自己的目标,可以冒天下之大不违。郗愔之所以要见见她,就是想知道她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还是胸有成竹。以郗愔的阅历也很难想像,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娘,怎能有这样坚定的心志和实现目标的手段。她不是一时激愤,她料想到最坏了情况了。

“大舅舅啊……我从小没有男性长辈教导,总要挑一个最好的效仿。”这话把郗愔一起骂进去了。

“他是最好的?”郗愔皱眉不悦,周身气质凛然,领兵作战、为官多年的气势倾泻而下,空气都似乎凝滞激愤。

图恩娇笑打破宁静,“当然,大舅舅是最好的。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二舅舅今日能坐在这里,祖父,您忘了前车之鉴吗?”

郗愔拍案,犹如雄狮发怒,喝道:“你在说什么!”

图恩仿佛并未受到丝毫震动,她还是荏弱的、单薄的,楚楚可怜的跪坐在旁边,完美诠释着菟丝花的形象。“世人不是傻子,大舅舅死后突然爆出恶名,祖父本伤心欲绝,又不得不强撑。那些住到老宅的族兄们,桩桩件件,谁人不知?”

“你在为嘉宾抱不平?”自从大儿子死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一句好话。因为郗愔痛骂的那些名言已经传遍,都以为他们父子反目,恨不得死生不见。

“是啊。大舅舅为谋主尽忠,为长辈尽孝,为家族谋利,为自己活过一回,他才是真名士。这样的舅舅,如何不让我倾心。”图恩笑道:“祖父,您真的要快些决断了。幺娘僭越,冒犯长辈,还是要劝谏您,不要为血脉亲情迷惑。”

别人犯错,定要当场打死。自家崽子犯错,一定是别人带坏了他,隔离坏人,安排好伙伴。给他一次机会,再给他一次机会……无限循环,并在心里哀叹:我能有什么办法,亲生的啊。

“不是要劝谏吗?我倒要看你能发什么震耳发聩的良言。”

图恩摇头,“祖父是有大智慧之人,不必幺娘纸上谈兵。”

“我想听,说说你二舅舅吧。”郗愔重新坐回胡床,好整以暇等她说话。

“初见时,我尊重二舅舅,端方君子,守得住寂寞啊、耐得住清贫,任何想要做大学问的人,都有这样的品质。大舅舅去后,我想起一个词,道貌岸然。如今……啧啧,二舅舅为了拱彻表哥做家主,已经完全丧失理智。别说什么为了孩子的屁话,不过是知道自己没希望,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做了家主,好摆父亲的架子,做那隐形家主。”

“你如今倒是肯说实话,不装疯卖傻了?”郗愔冷笑,任谁这样评价自己的儿子,做父亲的都不会高兴。

图恩没把他的愤怒放在心上,“我也是郗家人,我盼着郗家好。”

郗愔怒拍桌案,拂袖而去。

图恩耸耸肩,不在意离开。如她所说,她怕什么,她能应对最坏的局面。

郗愔转进内室,见图恩走出院门,才望着跪在地上的郗融,“都听到了吧?还有何话可说?她都能看明白,天下聪明人何其多?你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策,她回来十天就查清楚是你在背后撺掇。你总是不服气,心里埋怨我偏心你大兄,埋怨我不该亲疏不分,立旁支为嗣。如今,被人指着鼻子骂,可清醒一点?”

“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自己说,你是耍阴谋的料吗?你做得家主吗?连个小女娘都斗不过,如何如朝堂上老狐狸过招?”

郗融没经历过图恩这种毒舌的洗礼,脑子一片嗡嗡声,早已泪流满面,匐跪在地,低声哭泣。

“唉,天下聪明绝顶之人总是少数,你总爱与嘉宾攀比。殊不知修身齐家,足以令人尊重。中人之姿成就伟业者,频见史册,何不以为标榜?天命谓之性,率性谓之道,修道谓之教。是我没有教好你,日后,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