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一年后,郗道茂为堂兄服完孝,郗家母女的宅子迎来了一位预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客人——羊直。

羊直第三次来拜访郗道茂,并且在会稽郡句章县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当然,郗道茂是不会在名分未定的时候,让他住在自家宅子的,羊直另赁了一所别家高门的宅子,反正此时高门世族之间,仔细梳理,都是亲戚。

“羊太守在句章已久,淮阴无碍吗?”郗道茂委婉提醒。

“北方冬日难熬,大秦不会在人疲马乏之时攻打淮阴。”羊直解释。至于常规政务,自有属下处理。这个时候,人们崇尚名士风范,对官员要求说高也高,说低也低。高在要求你才能出众,解决某些棘手问题。低在只要你能解决问题,就是人品差点儿也不关系,更何况只是冬日跑到南方求娶夫人。夏入山林,冬泡汤泉,而政务不失,正是人们所推崇的啊!

羊直捋着胡须,笑道:“不过郗娘子说的对,身为太守,不可远离治地太久,孟华也准备回去了。再回去之前,还有一言要与郗娘子说明。”

郗道茂沉默。

“我之心意,郗娘子尽知。事不过三,若郗娘子始终无垂青之意,孟华也不当纠缠打扰。”羊直期盼的看着郗道茂,作为一方主官,且是前线太守,他能亲自来句章县三次,已经彰显无比诚意。

还是沉默,长久的沉默之后,郗道茂幽幽一叹:“我要想想,明日,我去十里亭送君返程。”

傍晚,图恩带着一碟子甜糕去郗道茂房里说话,自从她好庖厨的名声传开之后,糕点几乎成了她的标配。图恩也喜欢去哪儿都带着精致糕点,美味不可辜负呀~

“阿母,天黑了,怎么不点灯呢?”图恩俏生生立在门口问道。

“嗯?哦!没发觉,这冬日的天也黑得太早了”郗道茂被图恩从思绪中拉出来,赶紧唤人掌灯。

女婢们一阵鱼贯而入、鱼贯而出,掌灯、添炭盆、奉茶水,图恩带来的甜糕也端正摆在了小桌上。

“阿母,别忙了,我们说说话儿吧。就窝在塌上,喝着热茶,吃着点心,多好。”说着,图恩已经把自己塞进蚕丝被窝里,舒服得呻/吟出来。

“你倒是会享受的。”郗道茂也学着她的样子,窝在被子里,只把手露出来。

图恩眼睛尖,从榻旁的书桌上翻出一个玉佩来,刚才郗道茂被惊醒,自以为不着痕迹用书盖着玉佩。

这是一块羊脂玉半圆玉佩,看得出来,它还有另一半。

“阿母答应羊太守求亲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这是他执意留下的,明日送行,我就要还给他。”郗道茂慌乱道。

“收都收了,还什么。”图恩满不在乎道:“阿母,女儿了解您,您却不了解自己。若是对羊太守无意,怎么会任由他打扰一个多月。上次我就说过,不在乎阿母另嫁,只希望您能幸福,您应该知道的。”

“你的孝心,阿母自然知道。可是,不管嫁不嫁,你总是最重要的。”郗道茂知道自己的女儿不是懵懂顽童,把婚事的考量细细说给图恩听。

“羊太守忠直可信,家世、才学、无不出众。若只论官场位阶,比你阿父还强些。所以,他这样的好的人选,即便再娶旁的世家女、公主、郡主也使的,怎么会想到我呢?”

“因为郗家布?”

“我儿敏锐。”郗道茂幽幽一叹,“可这些家业都是要留给你的。即便我要再嫁,也得等你得遇良人,终身有托之后。我不能带你去一个陌生的家族,重头再来,会受委屈。也不放心把你留在郗家,若是大兄在,自然可以,如今的郗家……不说也罢。”

“你不用考虑我,上次就说过。”图恩再次表白,以她的本事,难道还怕过不上好日子吗?

图恩更明白,当一个人心里想做某件事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找借口,能说出口的这些不好,都等着别人反驳,期待别人赞同她心里的答案。若是郗道茂真无意再嫁,一句不合适就行了,扯什么利弊,权衡什么得失。

“傻孩子,怎么可能不考虑你。”到了这个年纪,嫁不嫁人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你啊。

“阿母,别想这些,你倾慕羊太守吗?若是喜欢,就嫁吧。谁都不要考虑,不要考虑郗家,不要考虑女儿。若是重重掂量之后,只有利益维系,那就不要嫁了,女儿养得起你!”

郗道茂噗嗤一笑,“孩子话!”心里却无比熨帖,得子如此,嫁与不嫁又有什么分别呢?

郗家的现状,余姚公主的逼迫,女儿的处境,表弟的想法,世人的议论……太多东西在郗道茂脑子里盘旋。

第二天一早,郗道茂带着图恩,随着牛车摇摇晃晃到了十里亭。奴仆们早就围好布障,备好酒水,等主人们话别。

图恩很有眼色,说了几句一路顺风之类的话,就跳上牛车,离得远远的,把空间留个他们俩。

郗道茂把玉佩拿出来,羊直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羊直轻轻一叹:“我与郗娘子无缘,可惜了。”

说完,饮下酒水,接过玉佩,就要启程。

郗道茂突然问道:“你从未问过我不许婚,是否因为王子敬。”

“覆水难收,往事不可回头。我知郗娘子,郗娘子却不自知了。”羊直自嘲一笑,“我不能让郗娘子允婚,不是比不上任何人,只是来的时机不对,你说是不是?”

郗道茂猛得抬头,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语速飞快道:“即便我嫁人,我的产业也要全留给女儿,阿恩是我掌上明珠,谁都不能委屈她!”

羊直眼睛亮了起来,笑道:“自然,我非贪图财物之人。嫏嬛女的名声,我亦欢喜,谁又会亏待这样的女儿呢?”

“我要六礼俱全。”

“敢不用心?孟华定以礼相待。”

以礼相待,这就够了。不会为世俗愚人的流言碎语猜忌我,愿意善待我的女儿,这就够了。

郗道茂接过玉佩,佩戴在自己腰上,轻笑道:“开春之前来提亲吧,我的婚事,由伯父做主。”

“是,定来。”羊直哈哈大笑,抚了抚自己袍子上的玉佩,眼睛亮得不可思议。临走时,羊直深深对郗道茂作揖,提前行了丈夫的礼节。郗道茂亦躬身福礼,两人相对而拜,他们的婚姻是自愿的、欢愉的、符合礼仪的、让人充满期待的。

图恩在牛车上远远看见,会心一笑,大侄女终身有托,是她从心的选择,想想就让人高兴啊!

羊直速度很快,几乎是刚一到淮阴,就立刻遣使来提亲。羊直请的大媒也很出名,乃是武成侯、东阳太守周琳,图恩大舅母周氏的那个周。汝南周氏,说起来又是一个家谱几尺厚,名士辈出、累世官宦的大族。

武成侯周琳做媒人,体面尊贵办了纳采、问名,因郗愔信奉道教,纳吉的时候,羊直特意请了天师道的高人卜算,结果自然是上上大吉,夫妻两旺。纳征的时候,除周琳这个大媒外,羊直的长子羊清也随船队而来,表达对未过门母亲的敬重。

看着这满满一船的聘礼,即便是嫁侄女儿的图恩都挑不出错来,更何况期盼妹妹/姐姐/姑姑能找到好归宿的郗家人。

羊直速度快,但并不敷衍,每个步骤都遵循礼节,令郗家人非常满意。两人婚礼定在仲春三月,时间已经很紧了。按理说准新娘应该关在房里给新郎绣点儿东西,聊表心意;或者打听一下新郎家里情况,为日后婚姻生活做好准备。

可郗道茂偏偏不,她的所有心神都在图恩身上,把水纺车等等一干事务全交给图恩,还有之前买下的田地、庄子、商铺,郗道茂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都一股脑塞进女儿脑子里。

见天有人来拜见,说各种产业上的问题,图恩被烦得够呛。

“您真的要把所有东西都留给我吗?”图恩看郗道茂这抄家一样的,产业都给了自己,她的嫁妆呢?

“还有玩笑不成?”郗道茂横她一眼,知道女儿想说什么。“我嫁入王家之时,已有嫁妆;绝婚之时,王家亦给了诸多补偿;还有孟华送来的一船聘礼,已经是十里红妆了。”

“那我给阿母添妆。这是我的心意,阿母不能拒绝!”图恩没再说都是你挣的家业,不能全给我之类废话。郗道茂如今还在烦恼自己该把图恩带到淮阴郡还是留在郗家,图恩若再推迟,就是生分了。

为了让郗道茂安心备嫁,也为了让自己从繁琐的清理产业中解脱出来,图恩主动接了整理嫁妆的活儿。

如郗道茂所说,她之前的嫁妆、王家的补偿、羊直的聘礼已经是很大一部分了,而添妆送礼的人还源源不断。

郗家人就不用说了,自家人都要添妆的,东西多寡不要紧,重要的是心意。就是王家听说她要再嫁,也以郗叡这个姑姑的名义送来的许多珍贵礼品。

等到羊直亲迎的时候,跟在迎亲队伍后面的是整整五船嫁妆。不是载人的小舟,可真正高大能装的货船。在淮阴码头下船的时候,光搬运嫁妆就用了三天,堆满了淮阴一个五进的别院。

图恩自然要跟着来送嫁,听到旁人羡慕的议论,腰板挺得老高。这可是我大侄女嫁人!

晒妆的时候,什么田地布匹、金银珠宝就不用不说了。最引人注目的是几台的白瓷器具,别人是有一两件就足以开个宴会欣赏,在郗道茂这里,却多得能当日常用具。几乎是当年石崇家里猪都用金食槽的另一个版本,让人艳羡不已。参加婚宴的宾客还有幸见识了一回大名鼎鼎的郗家珍馐,听说今天婚宴的点心是郗家厨子操刀,宾客们吃得头也不抬,完全放弃了世家的矜持和高傲。若不是怕抢了羊家的风头,宾客们恨不得所有菜品都是郗家厨子做啊。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郗道茂的嫁妆里还有五百头耕牛,两百匹战马。也不知这些活物是怎么避开众人视线,运到淮阴来的。

羊直镇守淮阴,真与大秦对峙,这些耕牛、战马,让农桑、军队,抚政、安民,都全了,犹如及时雨一般。

若是之前还有人腹诽羊直娶了个二婚头,是真昏头。如今这种说法已经销声匿迹,这哪里是娶妻,这娶的是金娃娃!

图恩再次骄傲挺胸,然后洪媪就小跑着过来传话:“娘子问,小娘子是从哪里搜罗来这些嫁妆的?”白瓷、战马,这都是有钱都买不到的!

坏了,只顾着让大侄女嫁得风风光光,忘了嫁妆来源不好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