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图恩又拎着食盒去找大舅舅,郗超躺在塌上浅眠,阳光透过薄纱照射在室内,不冷不热,刚刚好。图恩跪坐在塌旁等候,对一旁为难的侍女道:“不必叫醒大舅舅,也不要惊动大舅母。”

图恩也没坐着发呆,接过延年手中的卷宗放在矮几上,专心翻看起来。

郗超大梦得醒,朦胧中见一女童跪坐在塌前,恍惚以为是自己的女儿,“大娘……”只有大女儿出生的时候,不那么忙的郗超才有时间与女儿相处,享受天伦之乐。

“是幺娘啊!”郗超揉着胀痛的额头撑起身子,图恩起身近前,延年已经招呼侍立在门外的侍女进来。

侍女奉上青盐、茶水,伺候郗超漱口,又换了一炉香,才有理退了出去。

“幺娘为羊直来的吧?”

图恩一笑,“我来看大舅舅。”

郗超也笑,并不信她,“昨夜理了理,在矮柜里,自己拿吧。”

图恩不动,“自从有了上回,可不敢在大舅舅面前撒谎,的确不是为羊太守来的。我打听清楚了这个人,不是凶恶残暴之人,嫁人与否全看阿母的意思。”言下之意,她已经把过关了。

“天真!凶恶残暴之人不可怕,官场争权夺利更丑恶,羊直,野心勃勃,其中翘楚!”郗超说话一字一顿,带着醉酒后特有的迟钝,却更显他话中分量。

图恩天真的问,“如大舅舅吗?”

会心一击!

哈,图恩已经学会了朝自己人插刀子,一插一个准!郗超偏头过去不说话,图恩揽了自己刚才看的卷宗,坐到榻上。

“大舅舅帮我看看,这些问题该怎么解决?好不好~”边说边把卷宗堆到郗超身上。

郗超斜眼瞥了一眼,“还没和你那‘友人’绝交呢!”

图恩幽幽一叹,挥退侍女,“大舅舅看了这么久的政务奏疏,眼见着这边关小城从荒芜破败变得欣欣向荣,难道就不感兴趣吗?本想让大舅舅考察这人的才干,起爱才之心,没想到舅舅心如死灰,再是俊杰,也入不得舅舅的眼。”

“王家小儿,哼!”郗超自然是见才欣喜的,可也仅仅是欣喜。他不会提供帮助,那是王家的人,王家刚刚辜负了他们郗家。他也不会收他为徒,他对仕途早绝了心思。图恩打什么主意,郗超心里门儿清,除了第一次不知情,为让图恩与心怀不轨的“友人”绝交,日后再未出过一条计策。

“大舅舅真的不想东山再起吗?谢家世伯曾经做到过,舅舅难道会输给他吗?”

“你个小丫头,还想激将不成。”

“啊,被看穿了!”图恩不甚有诚意的忏悔一下,“那大舅舅受不受激呢?”

“今时不同往日,谢安小儿与我更是不能相较。”大约是图恩每日坚持报道打动了他,郗超难得愿意认真交待原因:“今日之朝局,尽掌谢安之手。我若出仕,至多不过争权夺利,或胜或败,官场倾轧罢了,于朝廷有何益处?看看这战乱不休、民生凋敝的世道,天下仁人志士都有救国救民之心。我以为军权能救,辅佐桓大司马试过了,不成。谢安以为奉皇室以安天下可行,就让他试试吧,也该轮到他了。”

历史的舞台上,英雄轮番登场,帝王将相、俊杰豪强只能占据一时舞台。

“舅舅说的有道理,真没有例外吗?”图恩不死心追问。

郗超把堆在自己身上的卷宗推回图恩怀里,这就是回答。

“大舅舅有大舅舅的道理,我却有我的。若我败了,只会蛰伏起来,等待下一次机会。不退,不逃,即便兵败如山倒,只要一丝生机尚存,也要奋战到底。退了,才是输了。”图恩垂眸低语,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你与舅舅不同,这很好。”郗超长眉一挑,复又一叹,“我总算知道你为何与王惜交好,你们身上都有莫名的精力,向上向前,从不知颓废茫然为何物。”

一个时代养育一代人,每个人身上都有时代的烙印。这个时代,有穷途而哭的阮籍,有热衷慢性自杀的何晏,名士们的猖狂是对黑暗政局的逃避,百姓的麻木是对百年混战的绝望。

在这样的背景下,总是保持昂扬向上的王惜和图恩就显得格格不入,又显得那样珍贵。王惜难道没有经历过打击吗?他在晋兴的施政方针,也遇到过种种阻碍,那些边境线上建起的据点,反复被破坏,又反复建起来。胡人和汉人的仇恨,难道是金钱、商业能够简单消除的吗?背后的争端、鲜血都不为大众所知,普通人只是过着普通的日子,感到日子越来越好。

图恩更不必说,于一个世家小娘子而言,体弱多病,性命堪忧,父母和离,每一次巨变都可以是打倒她的罪魁祸首。可她偏偏活得这样精彩,身体不好就慢慢说话慢慢走路,说的不比被人少,走得比别人更远。嫏嬛女的名声已经传遍天下,她们这一代小娘子,谁的才干名声能盖过她呢?

“舅舅在我心里,也是在这样的人。”

郗超摇头,“舅舅的时代,已经结束啦。阿恩,你是不会退的人,平地起势、力挽狂澜,舅舅不知能不能看到。”

图恩轻笑摇头,她觉得大家都太高看她了。对小姑娘而言是考验,对老妖精而言该习以为常,她常觉得有许多东西要学。比如,若是郗道茂不说侨州制,她都没有发现朝廷有遥领这一说法。

郗超也不反驳,施施然、懒洋洋又躺了回去。

没能成功让郗超为王怜花筹谋划策,图恩的目的也达到了。走到时候,图恩顺带把矮柜里的羊直资料顺走了。

郗超在背后笑骂:“厚脸皮!”

回到自己的小院,图恩展开信纸,写到:“郗超已无出仕之心,不可能辅佐你。郑盈盈武学天赋出众,射箭水平已经达到当世一流水准,正在增强她的体能。茶树选种的第四年,终于有的收获,随信寄去茶叶二两,庆祝终于吃得起清茶。”

放下纸笔,图恩看着窗外风景,突然想去拙园看看。信纸随意塞进信封中,不必封口,不说家中无人会偷看她的书信,只说他们用的是英语,就无人能懂。离英国人登上中国大地,至少还有一千年。

拙园是靠近山坡的一块地,此时,农耕被称为拙政,图恩常在这里在种植花木,郗道茂为此命名拙园。

郗道茂以为图恩侍弄花草、世家风流,图恩栽种的重点却是食用植物,比如茶叶。

图恩初到之时很奇怪,为什么此时不是喝茶,而是吃茶。茶叶用众多香料甚至坚果调味,变成奇怪的黑暗料理,能当一餐饭吃。因为此时的茶都是茶饼,高质量者称之为团茶。这些茶饼只有碾碎、过滤、冲水,加入各种香料坚果才能入口。印象中的绿茶、红茶、白茶还未出现,清水冲泡更是闻所未闻。

图恩换了窄袖胡服,头绑着巾帼,拿了一把大剪子给茶树修枝。她亲自从山上挖的野茶树,原是半乔木半灌木的植株,如今被剪成了平整的一米左右高的老桩。老茶树没有旁逸斜出的枝条,每年只能在固定的地方,长出可预估的嫩芽。挑选叶子肥厚、香味浓郁的茶树进行分栽。挨着长长一片,都是这些一模一样犹如复制粘贴的一米高矮墩。

守园子的老农站在一旁陪笑,他实在不明白好好一棵遒劲有力的野树,为何要剪成这一刀切的怪模样。作为世家家仆,如何伺候珍贵花草,也成了他的家传绝学。可自从小娘子建起拙园,他就觉得自己的思想遭到巨大颠覆。

不过,老农是不奇怪小娘子下田耕作的。种田大约是每个国人骨子里血脉里的东西,种花不如种菜,干仗不如种田。

经过四年选育,今年终于摘了第一批茶叶。图恩亲自炒出来,统共五两,二两分给王怜花,然后大祖父一两、郗超一两、郗道茂一两。

图恩看着这个方案默默脸红,是不是太重色轻友了?大侄女都只有一两。

并不是厚待王怜花,只是把原本是属于我的那一两分送给他而已,我的身体不能喝茶,当世之人还不知能不能接受清茶这种喝法。我只是为了不浪费,并不是心有偏颇,对吧?如此这般做了心理建设,王怜花心安理得把二两茶叶寄到晋兴。

卢钊来汇报公务,见王怜花手边有一个白瓷壶,旁边配的白瓷杯里冒着香气。这杯子也奇怪,烧制的时候卢钊就好奇它做什么使的。装茶太小,装酒太大,如今看主公使用,装着淡绿色的饮子,倒是别有意趣。

“主公喝的是何物,闻着有一股淡淡清香?”卢钊厚着脸皮问道。

“茶。”

“茶?”卢钊再定睛看了看,“茶不是加芝麻、胡桃、桔饼、盐……”

“什么都不加,这是清茶。”

“清茶?可是什么仙方?咳咳,可是王家家传秘饮,有何功效?”卢钊知道主公不喜欢旁人说他有慧根、怀仙法,委委屈屈改了口,腹诽:分明谪仙人,何必诓凡俗?

“也没什么,解渴吧。”王怜花随口答道。

卢钊才不信呢,解渴何不喝水去。

王怜花顶着他不信任的眼神,只能胡诌了一个好处:“茶,久服能轻身,正适合你用呢。”

卢钊条件反射吸气收肚子,自从跟着主公到了晋兴,日子越过越好,即便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也挡不住身材越来越肥,横向发展。卢钊每天捋着胡须担心保不住俊逸形象,日后不能扮军师,只能扮个乡绅土财主。

那我以后也只喝清茶,待我瘦了,待我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