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有人向娘子求亲!”一向温柔娴静的药师从门外卷进来,带起一阵寒风。“来人已在正厅落座,小娘子!”
图恩慢条斯理放下手中书卷,心里非常淡定,常规操作,不值得慌张。就像在回会稽之前,图恩就预料到有二舅母这样的蠢货,自从父母和离之后,图恩就预见有一天,母亲会改嫁。
“我去前厅看看吧。”图恩起身,药师迫不及待前面带路,去病跟着她慢慢往外走。
药师在回廊上疾步快走,走到转角处不经意回头才发现,小娘子落在自己身后老大一截。再看看自己卷曲的裙角,药师后知后觉自己太过慌张,失了仪态,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慌乱。
“小娘子,奴婢错了。”等图恩走过来,药师站恭敬行礼认错。
“没关系。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力不可为啊。”图恩轻笑叫她起身,带头走在前面。心疾让她沉静许多,这大约是另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图恩从内院过去,悄声走到客厅屏风后站定,透过纱帘,悄悄看外面的人。
外面有一个留着长须的中年男子,他的肤色不像建康人那样白皙,穿着俊逸的宽袍大袖,腰背却挺得直直的。即便身着便服,一股军旅之人特有的彪悍刚健气息迎面而来。单论相貌,图恩能给他打八十分。
“在下仰慕郗氏女贤名才德已久,真心求娶。若娘子肯屈尊下嫁,娘子之女,我必以亲女待之。”估计前面已经说了很多,图恩在屏风后站定,就听到这一句。回头一看,果然药师的裙摆露在屏风外了。
图恩干脆不再装相,摆手让药师退下,再让去病扶她在屏风后坐下。薄纱屏风不能遮挡什么,凳子落地的声音也不轻,郗道茂头上华盛都跟着轻轻摆动,大家先照不宣。
图恩仔细观察厅上那人,跪坐在毡毯上犹如青松翠竹,举手投足之间也全是自信。
图恩听到郗道茂清冷的声音:“承蒙错爱,妾身却无再嫁之念。”
“无妨。今日之前,娘子亦不知我有求娶之心。此心至诚,天地可鉴,还请娘子细细思量。”说完,那人起身告辞,带着随从出去了。
郗道茂起身去送,等回来的时候,图恩已经在厅上等着了。
郗道茂快步上前,揽着图恩道:“我儿不必忧心,阿母不会再嫁,一辈子都守着你。”
“我喜欢阿母有自己的家庭,有相互扶持、相互陪伴的丈夫,有别的儿女承欢膝下。日后,女儿若嫁人了,阿母难道一个人孤独终老吗?当然,这是儿一厢情愿的想法,母亲愿意再嫁就再嫁,愿意独身就独身,万勿以儿为念。”图恩笑道。
“怎么会不考虑你呢,又说孩子话。”
“阿母试想想,你若再嫁,凭我的相貌才干,我会与继父相处不好吗?若你不嫁,凭我如今的才名,难道不能让阿母过上好生活吗?我以后择婿,第一条就是能奉养母亲,到时带着您一起出嫁。不能满足要求的,我都不考虑。”
“傻孩子。”郗道茂突然鼻头一酸,能说出这番条理清晰的话,不知道私底下琢磨了多久。她没考虑的事情,女儿都替她想清楚了。
郗道茂感动无言,早先退下的药师抱着一卷绢帛走了进来了,图恩示意她打开。
“这是做什么?”郗道茂好奇看着她们动作。
去病已经在图恩的示意下读出拜贴上字:“……秘书郎羊贲、南郡公主子……开国县侯、幽州刺史、淮阴郡太守羊直……”
“我记得氏族志上有这位羊侯的名字,泰山羊氏。他是钜平侯羊祜羊太傅的从玄孙,其祖父羊曼”兖州八伯“之一,才名远播。他的父亲不记得有什么作为,印象中好像是早夭了。不过他的母亲是南郡公主,公主之子封爵,也是理所应当。”图恩慢慢回忆,把这位羊直的祖宗十八代都想了一遍。不知是什么孽缘,上次宴会图恩遇见的那位羊氏小娘子,就是羊直的从侄女。图恩用来堵羊氏小娘子嘴的彩头,就是歌颂他们泰山羊氏杰出代表羊祜恩德功绩的盆景。
郗道茂对谱系的研究不必女儿少,笑着纠正:“羊曼羊太常本就有爵位在身,羊直不过继承而已。”
“天下那么多爵位,难道每个都能原级继承吗?”
“南郡公主乃是明帝之女,如今帝位更迭七人,今上血缘与南郡公主早出五服。”
图恩奇怪看了一眼郗道茂,“这话由我来说才正常,母亲这样维护羊直太守,是有意嫁给他吗?”
“你呀,小小年纪,总操这些不必要的心。阿母是想告诉你,羊直能有今日之地位,是其军旅搏杀、勤政爱民的福报。他父亲早亡,只有一个血缘已远的空担公主名头的母亲,难道是轻而易举有今天的吗?”
“我不管,我就要仔仔细细研究一遍,阿母要嫁人,必须我把关。”图恩按着抖开的绢帛,在上面找幽州:“不是说他是幽州刺史吗?幽州在何处?”
地图上从长江划开,北方胡人混战,南方才是晋朝的地盘。可图恩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幽州在哪里,印象中,这是个北方城市才对。
“幽州啊——”郗道茂起身,走到窗边,又有长叹,“幽州,那是多少人的故里,夜深梦回,总有许多熟悉的人熟悉的事,我们郗家也是从北方搬过来的。”
图恩莫名看着郗道茂,没有经历过那段背井离乡的历史,不能体会故土沦为战场的悲哀。没有相应的年龄、阅历,不能体会郗道茂此时的心情。
“原本的幽州在这里。”郗道茂在北方混乱的线条中指出一处,“现在的幽州在这里。”
幽州名为州,其实只在徐州西边一块很小的地方,图恩这才注意到“幽州”二字是变体,在地图上与徐州字体不同。同为“州”这一行政级别,为什么不同?
“衣冠南渡之后,朝廷思念故国,百姓思念故地,所以建康只是陪都,皇宫只是行宫,幽州只是侨州。”
“什么是侨州?”图恩问道。
“我朝与前朝不同,在地方行政实行双郡制,即侨州郡和实州郡。实州郡县即一般州郡县,既有其丁口,又有其土地;侨州郡县乃故土沦亡,以原籍州、郡、县名寄治别处,只有侨民,而无土地。我等不幸,生于乱世,胡狗乱华,汉人前所未有之浩劫。幽州,烽火狼烟的幽州,羊直领幽州,亦是国仇家恨于一身,幽州刺史啊!”
沉郁的语气里有图恩不能理解的仇恨与哀伤。
“阿母……”
迎着图恩担忧的目光,郗道茂安抚性微微勾起唇角:“阿恩,不必担心。羊太守是位好官,可不是阿母的良人。阿母不嫁人,阿恩勿忧。”
“我说过的,阿母愿意嫁人就嫁人,不愿嫁人儿奉养您。”
“总要与你说清楚,不然,你还不私底下打听羊太守。咱们会稽,能有多少人知道远在淮阴的羊太守。弘农羊氏与会稽高门多有联姻,若是消息传出去,恐怕羊太守会错意。”不想嫁人,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图恩不好意思抿嘴,郗道茂把她看的透透的,以她的性格,的确想私底下打听。
“羊太守的生平,你恐怕已经清楚了,想知道的大约只有他的家室。羊太守爽直之人,一切都未隐瞒。他原配发妻乃是汝南周氏,与你大舅母同姓同宗不同枝,恐怕是从你大舅母处得知我的。羊太守膝下有发妻遗下一子,亦有庶子二,庶女三。羊氏名门,羊太守风评亦上佳。如何,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郗道茂调侃问道。
“能有这么多庶子庶女,多半姬妾众多,这样的人还能称得上风评上佳吗?”
“又犯傻气了。风评上佳是羊太守守土尽责、保境安民,与姬妾有什么关联。”郗道茂默默女儿的包包头,素来聪明的女儿总会在这些小事上不经意冒傻气。
“保境安民,他是从武之人啊,能和阿母有共同话题吗?阿母写得一手好草书,弹琴、画画无一不精。羊太守懂这些吗?能心上阿母的风雅,能与阿母诗词唱和吗?去了淮阴,那里有四季盛开的鲜花吗?那里有……”
“打住,打住,越说越没谱了!”郗道茂狠狠在图恩头上敲了一记。
第一次见面,把以后生几个孩子,老死后墓碑些什么墓志铭都设想好了。阿弥陀佛,明明我是有王怜花的人,怎么像个单身狗一样不淡定。图恩在心里默默吐槽。
被郗道茂打断,图恩问了个傻问题把天聊死了:“阿母,你还记着阿父吗?”
郗道茂没有回答,重新走到窗边,挥手让图恩离开。
记着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那是自己的表弟,亦是自己的丈夫,青梅竹马是他,情窦初开是他,生儿育女是他,曾经以为终老一生也是他。给大伯母守孝的三年,郗道茂心里也是给自己无缘的姻缘守孝。不说如今余姚公主背靠皇帝,高高在上,就算日后余姚公主落到南郡公主这般境地,她与王献之也早就没了可能。
郗道茂曾经设想过,万一余姚公主暴毙,他们之间还有可能吗?在无数个夜里这样想过,每一次答案都很清晰。永不相见,才是最好的选择。
感情是旁人最不能插手、代劳的,图恩管不到父母的爱情故事,只能讪讪回去。
半夜,一直惦记着这事儿的图恩辗转反侧,半梦半醒之间突然惊醒:忘了提醒郗道茂,万一这个羊直是冲着水纺车来的呢。在这个布帛就是钱财代名词的时代,我家大侄女是活生生的白富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