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鉴大师一出现,王怜花就有了严重的危机感。无他,光鉴长得实在好看,不是俊秀,而是慈眉善目、宝相庄严,周身气质温和,与他相见,未曾说话,你忍不住想象这是一位善良、虔诚的法师。
危险的警报红灯在王怜花脑子里拉响,这不是我当年骗人时候装相的模样吗?
心思流转间,王怜花起身,快步迎上,学佛家合十礼,微微低头,十分谦虚恭谨道:“久仰大师,今日得见幸甚、幸甚。”一点儿都没有三分钟之前还不知道这人是谁的样子。
“阿弥陀佛,明公高才。贫僧自北方而来,所见所闻,有安乐净土景象者,唯晋兴而已。”
警报再次响了起来,我不需要高调宣传,只想闷声吃大肉。若是这和尚真如卢钊所说那么有影响力,他这话一传出去,太拉仇恨了。
“大师过奖。”王怜花轻描淡写一句,把话题岔开:“不知大师路过此地,将往何方?”特意把路过二字说得重些。
光鉴也是常在达官贵人间来往的,察言观色的本事不缺,感知王怜花不欢迎的态度,不在意笑道:“欲沿江而下,往建康弘扬佛法。”
“大师可有随扈跟从,这一路山高路远,说不得有刁民占山为王,大师独身一人,恐有危险。”
“不妨,不妨,贫僧有二三弟子相随。南地百姓,亦心慕教化,怎会随意伤佛家子弟。”
“若大师不弃,我有商船来往于晋兴、建康之间,大师可乘船前往,免一路舟车劳顿之苦。”
“阿弥陀佛,如此多谢明公了。贫僧见晋兴繁华,人人倾慕教化,心向往之……不知明公可否收留,容我等在晋兴盘桓两日,补给鲜肉菜蔬,再行登舟。”光鉴中间故意停了停,果然王怜花眉头不自觉微皱。
“大师肯下榻,在下求之不得,下一次商船三日后出发,必定安全送大师到达建康。”不管您说的两天是实指还是虚指,王怜花只给他们三天时间,又一竿子把人支到商人会馆里去暂住。住县衙是不可能的,住这儿岂不是代表他的态度。
王怜花把人支走,立刻叫卢钊过来,“商船三日后出发,带着光鉴大师一起。”
“可船才到,装货也赶不上啊!”
“怎么赶不上,前几日不是从北边来了一群肥羊,不用客气,狠狠宰一笔,都装了拉建康去。”
“里面有许多胡地毡毯、金饰和宝石,明公不挑一些留给家里人吗?”卢钊疑惑,上回说的时候,王怜花还颇有兴致,想挑一些精美饰品送给“世妹”,如今怎么这样着急。
“不了,大师路远,早些送他上路,早些安心。”
卢钊沉默,这话含义就多了。卢钊不明白,“主公,您为何如此防备光鉴大师。大师佛法高深,并非那等招摇撞骗之人。大师曾在北地怀恩寺挂单,当时城中突发瘟疫、十室九空,人人避之不及,唯有大师深入疫区,超度亡魂,他是真正的大德高僧。属下昔年也仰慕大师恩德,行走江湖之时,才借其姓名。”
卢钊以为自己以前谎称光鉴大师弟子让主公以为佛门都是骗子,连忙解释。
“那你如今仰慕谁呢?”
“这……”饶是卢钊脑子转得快,也不明白主公什么意思了?他为何要与光鉴大师比较。
王怜花沉默,卢钊以为信仰与职业无关,王怜花却知道信仰也能是一种侵略手段。千百年来,只要大乱,就是佛门势力抬头之时。若是光鉴深入疫区治病救人,王怜花还高看一眼,可他是去超度亡魂、弘扬佛法去了,日后疫区的百姓,信朝廷救济,还是信佛门恩德。
他做的与王怜花做的是同一件事,作为竞争对手,王怜花怎能不忌惮。
“罢了,你去安排光鉴大师住在商会馆,替我向大师致歉。晋兴百废待兴,县衙逼仄,难以招待大师。我明日设宴赔罪,请大师海涵。”
王怜花以为这样就把佛门之人扫出去了,没想到第二天,光鉴赴宴之前,还给了他一份大礼。
码头边,原本演百戏的棚子如今挤满了人。今日不演戏,北方来的光鉴大师开坛讲经。不要票钱,还免费发一小包去湿热的药包。光鉴大师可是进过疫区的人,佛法高深,邪崇不沾,往日不知如何千里迢迢寺庙叩首才都能求取,如今免费领,可不就挤得人山人海。
王怜花听到消息,也站在最外圈听光鉴讲经。此时的佛家,还没有他熟悉的那些经文,可朴素的天理轮回、善恶有报思想已经成型,今生受苦,是因为前世作恶。今生修行,即便依旧苦难,来世必定投身大富大贵之家。
王怜花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扭转百姓颓废思想,如今光鉴来这么一招,把人的惰性再勾起来,先前花的功夫可不白费了。
不怪百姓有惰性,若你生在乱世,春天辛苦种下麦苗,半年精心浇灌,只等着秋日收割。结果秋日大军打过来了,你顾不得田里收成,只能和那些从不种田、天天游手好闲的人一起逃跑,说不定你还不如那些人跑得快。辛苦劳作的人和游手好闲的人一样待遇,换做是你,你选混吃等死,还是积极上进。
安全稳定是发展的基础。王怜花到了晋兴,先把衙役/军队发展起来,再用船运盘活当地经济,拿图恩支援的耕牛、良种让百姓重新恢复生产。三年努力,才有今日繁华。破坏总比建设容易,王怜花听着光鉴舒缓的讲经声,心中闷气更甚。
“贫僧路过山林,见一只金鼠狼躺在路上,冻得僵硬。乍见惊喜,贫僧也三个月没吃过肉啦!”光鉴含笑听着百姓的哄笑声,“可走进一看,这只金鼠狼尚有气息,一身皮毛光滑可人,贫僧心想,佛祖教导,上天有好生之德。这金鼠狼不倒在旁人面前,倒在贫僧面前,合该他与贫僧有缘。便抱起他,揣在怀中,用身子暖着它。再走一段路,便遇上河,贫僧要脱衣服游过去,解开衣裳,却见这只金鼠狼变成一条毒蛇。贫僧吓一跳,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即便是毒蛇,也是性命。贫僧仍旧把毒蛇揣进怀里,毒蛇有感,重新变回金鼠狼。”
用温暖的肉身抵挡毒蛇的獠牙,“这便是感化。”
光鉴言语诙谐,说起途中故事,更是津津有味,临了感叹,意味深长,发人深省。别说这些一生没离开过家乡见识短浅的普通人,就是王怜花听着也有些评书相声的意思,语言艺术之高妙尽在此。
可王怜花不想再听了,朗声笑道:“大师所言有理!”
一言既出,周围百姓从光鉴营造的氛围种清醒,纷纷散到两边,让王怜花通行。犹如摩西分海一般,人潮散开。等王怜花走过,人潮又聚拢过来,簇拥着王怜花走到高台前。
王怜花脚下用力,笔直飞上高台,这一手功夫,台下轰然响起叫好声。光鉴心中咯噔一声,知道事情要坏。
果然,王怜花风度翩翩道:“大师佛法高深,自然能感化毒蛇。我等凡人东施效颦,只会被毒蛇咬死。若是在野外看见毒蛇,不理睬是最好的。若是有冻僵的蛇,斩杀才是正理。除魔等于卫道,大师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阿弥陀佛……”光鉴只能低宣一声佛号。这个故事还有后续的,的确有人效仿贤能怀揣毒蛇,结果被咬死了。故事在他口中,要说明的是信仰不够虔诚,才会被咬死,用心供奉佛祖,毒蛇才能变回金鼠狼。
情景营造不能被打断,有时候你都觉得奇怪,两人吵架的时候,我怎么就怂了。在对方营造的情境里,脑子打结一样不能转弯,明明时候冷静下来就想清楚的啊。冲动消费、过激杀/人都是典型。
光鉴营造的情景被王怜花破坏,台下百姓就只是津津有味听了个故事。
远处的钟声悠扬,一人拍大腿道:“遭了,遭了,货船开进来了,要去卸货啊!”有他带头,听故事的人一窝蜂往外涌。一边走一边议论:“今天真值啊,领了不要钱的药包,还打发了时间,还见着明公啦。”
“就是,就是,明公一身功夫可真俊啊。不管见多少回,我都看不够!”
把幸兴高采烈相互交谈着散去,光鉴几个徒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大约没经历过讲经之后百姓轰然离开的事情。
“我在县衙久侯大师不至,只得亲来迎接,打搅法会,大师勿怪。”王怜花一拱手,态度又温和起来。
“阿弥陀佛,有劳明公。”光鉴此时心中全是宿命般的叹息,他与道安师出同门,如今道安已成雄主苻坚座上宾,他却只能游历四处,争取信徒。难道自己真的不如他吗?他痛下决心,割舍北地过往威名到南方弘法。本以为边境一小县,手到擒来。唉,出师不利,难道预示着他南方之行不顺吗?出发前,他与道安有过谈话,道安说,佛主法旨不在南地,莫非他才是对的。
王怜花不理会光鉴莫名的颓废,管他思维发散到哪儿去了,就是不准在晋兴传/教。
三天转瞬额而过,把人送上商船。商船上的老油条,听佛法宣讲可以,让他们掏钱那是打死都不可能。光鉴弟子想要刺探商船机密,更是不要想。商船管理严格,谁泄密谁负责,泄密也相当于丢钱,这些死要钱绝不会吐露一个字。
光鉴坐在甲板上,听弟子们回报,低低叹息:“王惜王怜花,此子前程不可限量矣。”
打发了光鉴王怜花仔细梳理晋兴和周边局势,才发现不止有佛教,天师道在这里也有传人,更别人民间淫祀,拜狐狸、青蛇、黄鼠狼之类大仙的。想想天师道在南方沿海一带都快揭竿起义了,王怜花心头一阵发麻,不管你信什么,决不能代替衙门职能。
“主公,世上哪有强制别人信什么不信什么的,就算强逼,也逼不出结果的啊。”卢钊叫苦,梳理治下僧道,不是轻松活儿啊。
“我知道,没让你逼,只让你了解统计,这都不能干吗?”
可你统计清楚,早晚要让我干的啊。卢钊苦着脸,给王怜花科普佛教在南北两房的盛况,别的不说,南方高门就有无数人信仰佛道。
“谢万谢太守曾言:二郗谄于道,二何佞于佛,二郗说的是郗太守兄弟。虽是谢万刻薄,但也能窥见高门对佛道只尊崇。主公每月都有钱粮布帛从郗家来,您知道他家尊崇天师道的吧?听说王右军也是道教居士,王子敬年前还在白鹤观做了一场大道场,与会之人俱传风流名声。”卢钊小心翼翼引而不发,你知道自己家、自己未来岳家都信道的吧。别大水冲了龙王庙,到时候打到自己人头上。
王怜花皱眉挥退卢钊,铺开信纸给图恩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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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家自出孝之后,门庭就热闹起来,朝廷也没有忘了郗家。
征召的诏书很快发到会稽,大家长郗愔拜为镇军将军,起复郗超为散骑常侍,郗融为琅琊文学,郗冲为谏议大夫。二品、三品、五品、六品,对郗家可谓不薄。
郗愔拿着诏书,叹道:“老夫本是以老病退下,没有年岁越长反而求官的道理。”
郗愔在桓温当权到时候就被拜为镇军将军,又赐开府仪同三司,他都没有接受。不仅仅是看出桓温根基不稳,更是急流勇退的意思。他都六十开外的人了,合该颐养天年,为家族培养下一代。
郗超更是骄傲,连诏书都没看上一眼,只有郗融、郗冲眼含期盼。
郗愔看了儿子们一眼,道:“你们兄弟商量着办吧,老夫老矣,不管人间事。”说完一拂袖子,悠悠然走了。
三兄弟以郗超为首,郗融问道:“大兄,我等可要接受朝廷征召。”
“微末官职,吾安能受谢家小儿桎梏。”
“那我等也不应征召。”郗融决定跟随兄长,立刻出口附和。
“你倒不必,在家乡做做小官也可。不过,若能继续养望,日后不止五品。”郗超点评。此时,朝廷征召贤才,避而不就,是彰显风骨、淡泊明志的常规操作。只要你贤德的名声越传越广,朝廷迟早还会再次征召,且一定比上一次官职更高。
谢安当年就是遵循这样的套路,最后东山再起。而郗超与谢安有仇,是不会屈居于仇人之下的。
“我们兄弟自然跟随大兄的脚步,继续养望就是。”郗融下了决心。
“我听大兄、二兄的。”郗冲没有意见,家里的日子更自在,他们郗家也不缺那点儿当官的俸禄。
郗融回到屋中,李氏正把婢女指挥得团团转,见这一屋子杂乱不堪,郗融皱眉:“你干什么?”
“收拾行礼啊!朝廷不是征召郎君任琅琊文学吗?咱们一家得收拾收拾去建康吧!”李氏兴高采烈、眉眼飞扬,眼中全是对都城建康的向往。
“不去。”
“不去,什么意思?”李氏一惊,赶紧挥退满屋子乱窜婢女,“郎君说的什么话,怎能不去建康。”
“大兄不愿应诏,父亲也不会起复,哪有我独自一人应诏的道理。”
“凭什么啊!”李氏怒火高涨,“大兄不应诏是他的事,凭什么也不许你做官。他有偌大的名声,朝廷都不敢怠慢他,他一出孝,巴巴派人来请。可你不一样,这些年只做着微末小官。如今好不容易升上五品,入了中等,这样的官职都不去,下次难道还有这样的好机会吗?”
“胡说什么,阿父也没有应诏!”
“阿父多大年纪了,自然不该操劳,郗家如今朝中无一人为官,正该奋勇向前。凭什么因大兄个人喜好,就管着不让你出仕。”
“闭嘴,不许妄议大兄。朝堂之事,岂有你插嘴的余地,还不快快住口。若让大兄知道,岂不伤我们兄弟情分。”
“若真有兄弟情分,当初桓大司马得势的时候,就该为你求一个官职,好过这些年坐着七八品小官,我出门都不好意思与人交际。一直守在会稽老家,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建康看一眼!”
“越说越不像样了,你若心慕繁华,独自去建康吧!”
“郗融,你什么意思,你是要休我吗?”李氏音调陡然拔高一截,在门外听了半拉子的郗彻赶紧冲进来:“阿母,阿母,有话好说,怎能说这样的气话,您置儿子于何地?”
“是我说话难听吗?你阿父这个没良心,我这都是为了谁啊?”李氏见儿子来了,不好意思和丈夫再吵,帕子捂脸呜呜哽咽。
“阿母,阿母,阿父不是那个意思,话赶话到这儿了,您今早才簪的鲜花都歪了,儿陪您去整一整妆容。”郗彻习惯父母拌嘴,也知道如何才能哄住母亲。
李氏一听妆容不整,果然立刻收了哭声,往里间去了。
郗彻把李氏送进去安抚好,才出来道:“阿父勿恼,气话不是话……”
“行了,结结缡二十载,你阿母什么人,为父还不清楚吗?”郗融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
郗彻给福清奉上茶水,小声问道:“阿母说的是真的吗?大伯真的是不想阿父授官吗?”
郗融放下茶盏,叹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妇道人家心思窄,不要让你阿母带偏了想法。你大伯纵横朝堂几十年,不要因为他失败过一次,就以为他是个失败的人。郗家一出孝朝廷就能起复,看的就是你伯父的脸面。他在朝多年,亲朋故旧无数,家里如今还有徐、衮二州刺史的节礼上门,是你大伯昔年属下念恩。诸如此类,比比皆是,大兄是郗家受人尊重最大的原因。”
“只有咱们爷俩,阿父与你说心里话。咱们郗家官位最高的是你祖父,可真正掌权,有执宰理政之相的是你伯父。所谓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你祖父虽在,可终究老迈,这三十年撑起郗家的是你伯父,以后三十年都在你的肩上。阿彻,咱们郗家的将来,就看你了。”
“不要因为偶然听到一言半语就怀疑你伯父的才干,跟着他多学。阿父于官场没有天赋,只能埋首故纸堆,做一些不痛不痒的学问。”
郗融剖心以待,这些话出自肺腑。他这辈子最佩服的人不是阿父,而是大兄,大兄是他成长的标杆楷模,是一直追逐的对象。那些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只有那个雨夜被电闪雷鸣点亮一瞬,很快就被压制在礼法道德之下。谁没有一瞬间的阴暗呢,没关系,我从未想过付诸行动。
“阿父大才,学问受人称赞,才不是不痛不痒。”郗彻反驳,每个父亲在儿子心里都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好,我儿孝顺,阿父知晓。但阿父真的不擅官场,你多找你伯父请教。”自从默认长子要被过继给大兄,郗融就常常不自信,他怕自己教不好郗家未来的继承人。
图恩拎着一盒子点心过来的时候,大舅舅郗超照例在喝酒。自从出孝之后,图恩见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醉醺醺的,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去喝酒的路上。在一人饮酒醉,呼朋引伴喝,狎妓赴宴饮,好似要溺死在酒缸里。
“大舅舅~”图恩声音加了三个加号的甜度,笑眯眯唤靠在垫子上的郗超。
郗超身上有浓重的酒味,混合着熏香,糅合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幺娘来啦~又给大舅舅带什么好吃的来了?”郗超虚虚睁开眼睛,醉眼朦胧的问她。
图恩走过去,捡起酒瓶放到一边,清理出一个能坐的空间,从食盒里取出一盘绿色点心:“大舅舅闻一闻,可香?”
郗超鼻翼煽动:“茶!”
“大舅舅是真醉了吗?怎么总瞒不过您?”图恩佯做恼怒,笑嗔:“那您再尝一尝。”
茶能解酒,不知道做成点心还有没有效果。此时的茶都是加各种香辛料调制而成,图恩的茶点心只用了茶叶泡水揉制面团,天然一股茶香。
“入口微苦,回口甘甜,好味道。”郗超把手上沾着的污渍擦到衣服上,又重新拿起酒瓶灌了一口。每每看到这一幕,总有偶像破灭的感觉,这就是操纵过朝堂的风云大佬吗?
“大舅舅,幺娘有个问题,可否请教?”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点心,谁叫大舅舅吃人嘴短,说吧。”郗超漫不经心,以为图恩只是小女儿的奇思妙想。
“我有一位友人,初初掌管家中事务,刚做出一点成就,突然来了一位有经验的管事嬷嬷。嬷嬷虽是奴仆之身,可在下人心中比她还有威望。这么嬷嬷对友人尊重有加,常与别人赞扬友人的才干,在世家世仆中也有渠道,甚至能影响主人家。友人不想传扬美名,只想让仆从一心向着自己,怎么才能不伤和气、不惊动旁人的把这位嬷嬷送走呢?”
郗超眼皮子都没撩一下,“家中俱是你做主,你阿母可不会给你派什么嬷嬷。”
“所以说是一个友人啊!”
“谁?”
“友人不愿透露姓名。”
“内宅之事,为何不去为你阿母、舅母?”
图恩眼珠子一转,“都说天下事一法通、万法通,大舅舅是家里最有本事的,幺娘自然要来问您。”
郗超终于屈尊降贵抬了一下脑袋:“不教。”
“大舅舅~您老发放慈悲,帮我的友人出出主意吧。幺娘明天要做一道肉松饼,咸香宜人,孝敬大舅舅好不好?”图恩一边忍着鸡皮疙瘩,一边抱着郗超的手撒娇。
“我听着不像内宅管事争权,倒像官场新丁与上官、豪强、地方大族之争。”
“大舅舅说什么呢?”真是一说就中啊!
“你自回了句章,来往之人都是各家小娘子,家里娇生惯养,真有这个嬷嬷,早被长辈打死了。”郗超冷笑一声,翻身过去,继续喝酒。
“大舅舅,大舅舅,大舅舅~”他往哪边翻身,图恩就巴巴跑到那边继续唤,反正他不能赶自己走。
“聒噪!”翻来覆去都摆脱不了魔音穿耳,郗超坐起来,故作威严道:“没规矩,怎敢如此惊扰长辈。”
“大舅舅,幺娘不是故意的~”图恩低头扮委屈,圆溜溜大眼睛直盯着他不动。这具身体长得柔弱,苍白的脸色,巴掌大的脸庞,长长的睫毛上好似挂了泪滴。这么娇滴滴的小娘子是自家晚辈啊!一辈子没有儿子,长女、次女都已嫁人,郗超若是真忍心,图恩能进大房的院门吗?
“你这友人糊涂了,他是主家,嬷嬷再有威望也不过仆人。以力破巧,直接拿下。”
“友人担心风评不好,万一仆从中有阳奉阴违者记恨呢?友人要的是全盘掌握家里情况。”
“那嬷嬷长处在何方,威望是如何建立的?或击溃其威望,或取代其做那有威望的人。”
图恩想了想,王怜花是没本事对狂热信徒、高僧真人赶尽杀绝的。打击入晋兴弘扬佛法、传扬天师道的,做得太明显,引起外地佛道群起攻之不合算,晋兴的根基还是太浅。那就只有取代这些人了?
“怎么取代?”
“样样都要你操心,到底他是主家,你是主家?”郗超没好气反问一句,闭口再不回答问题。
图恩纠缠不下来,只得放弃,叹道:“大舅舅远见千里、目光如炬、闻一知十、英明神武……”
“哼!说再多好话也没用,不帮就是不帮。”
“大舅舅为何不出仕呢?”图恩没有纠结王怜花的问题,转而问起这段时间再郗家暗潮汹涌的征召不应一事。
“怎么?有人在你耳边嚼舌根子了?”郗超懒洋洋问道。
“家里下人见朝廷下诏,自然与有荣焉。只是祖父和舅舅们都不应,自然有人不解。”
“下人之言,如何听得。”
“幺娘也好奇呢!”
“小娘子多练练字,读读书,闲事莫问。”
“大舅舅~您这样高才,若是出仕,定然前途无限。征召起始就是三品散骑常侍,多少人求之不得啊。大舅舅,你为什么不出仕呢?”
“官场险恶,何如寄情山水,逍遥乡野?”郗超避重就轻。
图恩又道:“听闻有事弟子服其劳,古今中外多少名师,都是弟子为其扬名。大舅舅若不想出仕,何妨收几个徒弟,继承志向呢?”
郗超猛然翻身起来,坐直身子,睁开眼睛,眸光略过图恩,犹如实质钢刀在她身上划过。图恩立刻收了试探的嬉皮笑脸,沉默下来。一眼望进心里,犹如当年道士看到刚化形的自己一样,后背毛毛汗都出来的。直到此时,图恩才深刻意识到,郗超是搅弄朝廷局势、纵横几国朝政的风云人物啊。
“幺娘,这些不是你该过问的。”郗超冷淡沉静,没有丝毫醉酒糊涂的意味,并不怕吓着她,冷笑道:“你这友人当真奇怪,外事为何告知你一个小娘子,他没有长辈亲友,没有幕僚下属,就等着你出力不成?既是有威望的贤人,为何排挤。世人入官场都求功名利禄,何以他‘不求贤名’,当真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吗?想要治下百姓一心向他,正常上官会把治所百姓当做自己的吗?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图恩不能招架,败退下来。
在郗超这里受了责问,图恩当然要写信去骂王怜花。王怜花捧信问自己,为什么容不下光鉴在晋兴传道?因为我把晋兴当成自己的地盘。为何想要有自己的地盘?大约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自动选择建设根/据/地。我为什么要建设根/据/地?
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