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他们终其一生,能让儿女过上如你一样的日子,只是得偿所愿。一出生就站在别人跑了一辈子的终点上,姐姐倒不用和她们一样用功。”

“又来哄我。你早上还说,天资比你好的人仍旧比你辛劳,这话用在你我之间才对。”郑小娘子叹道:“可我能做什么呢?”

“你爱什么?”

“不知。琴棋书画会个皮毛,写诗做赋能认识字,针织女工捏着针不往手上扎,细数下来当真样样都会、样样稀疏。”

“不是吧,我之所以和郑姐姐投缘,不是因为投壶吗?”

“哈!投壶,我倒是精通投壶,让我玩儿一整天也不嫌累。可投壶也算正经事吗?”

“怎么不算,投壶往玩乐里算博戏,往正事里归就是射术,我看姐姐根骨很适合习武,射箭和投壶差不多,都是臂力、眼力的配合,姐姐想学吗?”

“想!”

“那我教你。”

“好!”郑小娘子一击掌,胸中全是学会射数,百步穿杨,名传天下,为人敬仰的未来,带着笑回去了。

睡到半夜,突然惊醒过来。啊呀呀,怎么就这么答应下来,射术应该是郗家不传之秘吧?自己居然没有请示长辈就同意了,这事儿郗妹妹能做主吗?翻身过来一想,就算她能做主自己也不能大大咧咧应下啊,好像还没有和她说谢谢!的确没有对吧,居然就这么大大咧咧应下了!

该死该死,郗妹妹会不会觉得我不通礼数,太过狂妄啊。明天一定记着致谢!再翻身过来,又觉不妥。郗妹妹早说过,她们是好朋友,事情过了再去道谢,会不会显得过于郑重,没把她当自己人。

郑小娘子翻来覆去烙饼,睡在屏风后小榻上的文媪也让她吵醒了,叹道:“小娘子,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这郗家人起得都早,不能丢了家里脸面。”

“文媪,你醒啦?睡前郗妹妹说教我射术,我答应了,这会不会不妥。”

“小娘子放心学,郗家小娘子教的大约是郗长史在军中学来的。郗长史跟随桓大司马征战多年,就算学一些皮毛,也够小娘子受用不尽了。”

“哦,那我就应下了。”郑小娘子终于把两面煎熟,咸鱼一般躺在床上。

被吵醒的文媪却睡不着,任谁见了郗家这般培养奴仆,都是睡不着的。文媪原以为自己见识挺广,有些当家主母都比不上,如今才知坐井观天。我要不要跟着郗家奴仆学一学,回去也把识字的功夫捡起来,人家愿意教外来人吗?

郑家主仆都怀着对郗家的浓浓敬意慢慢睡去,第二天一早,郑小娘子果真按时到了图恩门外。

卯时,图恩已经洗漱完毕,站在院门口等她。

远远看着灯笼,郑小娘子有些慌,本以为自己起得够早,没想到还是让人家等。

郑小娘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对不住,郗妹妹……”

“不说这些,先活动身子,你跟我走,学我动作。”图恩走在前面,先做准备运动。

郑小娘子跟着走了一阵,才突然想想起来,我还没有和她说谢谢。

“每天早课,先走一刻钟,然后打一套五禽戏,活动身体。来,我前面示范,你跟着学,去病、延年纠正你的动作。”走过之后,图恩站在前面演示五禽戏,这也是她每天的功课。心疾不能做剧烈运动,她的早课就是散步和舒缓拳法。

图恩听去病延年碍于身份,不能准确纠正郑小娘子的错误,打完一遍,冷声道:“去病、延年,平日怎么教你们的,你们也指点过旁人,都是这么敷衍的吗?”

被严肃的图恩震慑,郑小娘子说不出求情的话,又暗悔是不是自己太笨,连累两个女婢。

“去,你们前面做演示。阿郑,再来!”

“平心静气,听我指令。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起手,抬手的同时呼吸——提气,上手;吐气,下按。举手的同时吸气,手腕转动,手指如莲花一般旋转,握拳,对,下,吐气……”

图恩既学过内功心法,又学过科□□动,每一招每一式,如何配合呼吸动作,锻炼哪个地方的肌肉说得清清楚楚。郑小娘子动作不到位,指头轻轻一按,轻易指出如何改进。

一套和缓的五禽戏下来,郑小娘子头上却冒汗了。

“如何?可支撑得住?”见她点头,图恩道:“再来一遍。”

前后打过五遍,图恩才道:“今天的早课到这里结束,先去用早膳,用过早膳,我教你射箭。”

郑小娘子又跟着马不停蹄赶到花厅吃饭,连拜访郗道茂的功夫都没有。“阿母一早就出门了,不必等她用膳。阿母忙碌,我们把本事学好了,比日日在她身边请安还让她高兴。”

吃完饭又拉到院子里,不立刻射箭,只让她举着弓箭瞄准,一站就是一刻钟,手抖得发鸡爪疯一样,才让她射一箭。如此状态下射出的箭,就没有能中的。

反复三次,郑小娘子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生气。

图恩上前,接过雕弓羽箭,瞄准:“对敌之时,弓箭手是远攻,最大的可能是埋伏于暗处等待时机。你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来,不知道一击即中的机会什么时候来,转瞬即逝的时机要端着弓箭随时等待。屏气凝神,不动不摇,眼、手、箭在同一条线上。然后,射!”

图恩同样等了一刻钟,手稳得如刚摆好架势,箭支稳稳扎靶子上,看靶的小丫头,踩着靶子才把箭支□□。

“我年幼,力气不够,你比我大,当比我强。”

还说什么,郑小娘子也是有骨气的,比自己矮的郗家妹妹能做,没道理她不能做。

一练就是一上午,用午膳的时候,郑小娘子展示了什么是鸡爪疯。

“给她换勺子。”图恩一扬下巴,自有婢女给拿不稳筷子的郑小娘子换汤勺。

吃了饭,不服输的郑小娘子问道:“下午练什么?”

“循序渐进,第一天不能练太多,下午就不练了。你若是觉得有余力,就多跑动,我的院子往东是小校场,那里有马,想学骑马也行。骑射一家,想要称一声箭术高明,不会骑马可不行。”

郑小娘子应下,回去午觉,她现在不觉得郗家睡午觉的规矩是浪费时间了,一沾枕头就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文媪正在给自己捏胳膊,旁边还摆着水盆。估计按了一中午,她却没有知觉。

“文媪这是做什么?”

“郗娘子说了,开始时候手脚酸痛,让老奴给小娘子冷敷、按摩。去病教的,还亲自示范过。”文媪服侍郑小娘子穿衣,红着眼睛道:“苦了我家小娘子,这手都勒红了。要不下午不去了,在床上躺着,文媪给你再捏捏。”

“不用,我不觉得疼,就是有些抖。我去马场看看,我从小到大还没骑过马呢!”如今战事紧张,拉车都用牛,威风凛凛骑在马上,谁不羡慕。

郑小娘子到了马厩,早有女师傅等在那里,教她在马背上坐着,女师傅在下面牵马,慢慢感受骑马是怎么回事儿。

下午又和图恩一起用膳,郑小娘子竭力保持从容,夹菜的速度却依旧快了不少。勺子不停往嘴里扒拉,饭量是以往的一倍。

吃完饭,图恩又去忙其他的了。郑小娘子回到客院,才突然想起来,“糟了,忘了说谢谢,这都一天了!”

“我的好娘子,天都黑了,别出去了。累了一天,快歇着吧。”文媪在后面追着喊,郑小娘子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气喘吁吁到了图恩的院子,被领进书房,看图恩桌上的摊着的书本、信件,后知后觉自己打扰。

进退维谷之间,郑小娘子大步上前,气沉丹田,大声道:“谢谢郗妹妹。我叫郑盈盈,以后你就是我师父了,叫我盈盈就是。谢谢师父!”

说完鞠躬,一头扎进夜色里。

图恩愣了愣,失笑,“真是~”

在心里盘旋许久的感谢说出去,郑小娘子终于安稳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胳膊酸疼得抬不起来。

打五禽戏的时候,动作又走形了。图恩知道这是运动后遗症,早准备的一根教鞭,有不到位的就轻轻抽打,昨天能练五遍,今天各种纠正耽搁时间,只练了三遍,然后还是练定向靶。今天主题是抖抖抖,一不小心手上的扳指都抖下来。

郑小娘子从小擅长运动,闺阁间投壶、锤丸之类的运动从来没输过。我郑盈盈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郑小娘子憋了一口气,艰难挨过上午训练。

下午又和自己的腿过不去,坚持去骑马,大腿内侧磨得生疼,穿再柔软的布料都不抵用,一沾着布料火辣辣的疼。

很好,手也废了,脚也废了,只能瘫在床上,任由文媪揉捏。

第二天早上,还得早起。

如此日复一日,安排得满满当当,等到郑家四房主母过来接人的时候,郑盈盈才恍然大悟,已经十天了吗?

“文媪,你怎么没劝我不学啦?我都忘了日子。”

文媪笑眯眯道:“老奴又不是眼盲心瞎,那五禽戏老奴也跟着练,原先咔咔作响的脖子都不疼了。再说,小娘子不是已经适应,不天天喊疼了吗?”

“其实还是疼的。”郑盈盈笑道。控弦的右手已经磨了薄薄的茧子,大腿内侧也被磨得粗糙,能适应夹着马腹,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

郑盈盈客居郗家,家里长辈自然要来接的。

上门的只有郑盈盈的母亲,郑家四房娘子。余姚郑家不是名门,四房更只是旁支,但郗道茂并不是自恃门阀高贵,亲自招待她。“两家女儿投缘,是她们的机缘,四娘子不必多礼,和阿盈多住几天,也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

“小女莽撞,打扰郗娘子多日了,怎么还能再添麻烦。”四娘子又欢喜又忐忑,嫡支嫂子回去说阿盈留在郗家,她就担心的睡不着,家里丈夫寄希望于此次能和郗家搭上关系,还不让她马上来接。若非郗家母女独居,他丈夫就要贴上来了。拖拖拉拉磨蹭了几天,赶着现在上门既不失礼,又不显得上赶着。如今见了郗家娘子,更是谦卑。

“四娘子万勿客气,阿盈爽朗可爱,我很喜欢,她和阿恩一同习箭呢,我让人带你去看看。今日我还有去城外庄子一趟,就少陪了。”郗道茂看郑家四娘子实在拘谨,干脆放她自便。

“郗娘子请便,是我家做了恶客,打搅了。”四娘子目送郗道茂离开,才和洪媪攀谈。她事先也打听过,洪媪在郗家奴仆中是有名有姓的,担任着内管家,由她领路,显然是看中她的。

郑家四娘子被领着进了垂花门,从抄手游廊一路进去,过了穿堂,便看见大大的石雕屏风,绕过屏风,才见着郗小娘子院子的正门。一路风景绝佳,一步一个精致,她如同话本戏台上的乡野村妇,见着高门景致,只觉得眼睛不够看,心里震撼极了。

图恩带着郑盈盈等在院门口,郑四娘子来了,郑盈盈跑上前,一把抱住母亲。“阿母,你可来了,我好想你啊。”

“想,想,阿母也想你。”郑四娘子搂着女儿上下打量,见她身上穿着一条亮红色的窄袖胡服,腰上汗巾绣着红梅,手上还带着一血红色的扳指,英姿飒爽,端得靓丽。一身衣裳都不知自己置办的,只能是郗家的恩惠了。

郑四娘子收了眼泪,扶着女儿轻斥一句:“没规矩,还不快领我去见郗家小娘子。”

郑四娘子俯身就要行礼,图恩赶紧上前拦住:“四婶婶是长辈,哪有长辈拜晚辈的,这不是折煞我吗?我与盈盈姐妹相称,四婶婶万勿如此。”

图恩把人扶起来,和母亲一个想法,这位四娘子太局促,手上的帕子都快拧成麻花啦。图恩装作没看到,把她领进客厅,奉了茶水点心,详细说了郑盈盈在这里十天的生活。又道:“我与盈盈一见如故,想多留她住些日子,也请四婶婶一并住下,都是会稽人,大家多亲香亲香。”

四娘子自然要辞,图恩也不现在让她做决定,道:“盈盈和四婶婶许久没见了,我就不打搅你们说话了。盈盈,上午的课推到明天吧。”

郑盈盈把母亲带到客院,郑四娘子迫不及待打发了丫鬟,问道:“你在郗家住得好不好,可有受委屈?”

“阿母看我这一身打扮,像是受委屈的模样吗?”

“郗娘子手里几个织布坊,自然缺不了衣裳。不过,看你还是这么不着调,就知道没受委屈。”郑四娘子拉着盈盈的手问,“你这手糙了不少,是不是在郗家没有好好保养,阿母这次把你常用的东西都带来了,女孩子家的手,可不能糟蹋。”

“阿母,你进里间看看,妆台上瓶瓶罐罐堆满了,师父才没有亏待我。”

“师父?你拜师啦?拜谁?对了,刚才郗小娘子说课,什么课?”

郑盈盈清了清嗓子,自豪道:“箭术!我拜郗妹妹为师啦,阿母,您别看她年纪小,本是不俗。我如今能连射三箭正中靶心,虽然是定向靶,但也不容易啊。下一步,我要学移动靶,然后再学骑射,练成一个百步穿杨的神箭手。”

郑盈盈自豪万分仰着脑袋,等着母亲夸她,郑四娘子却怒气冲冲道:“射箭?郗家就让你操持这些粗鲁浊行,不行,我要找郗娘子说理去。我好好的闺女,怎么能学这些。”

“阿母……”

“娘子,息怒,听小娘子慢慢说。”文媪连忙按住冲动的主母。

“阿母,你生什么气,平时我玩儿投壶捶丸也不见你生气啊!”

“投壶和射箭是一回事儿吗?我让你学博戏是为了日后嫁人交际,能给夫家拉拢关系。射箭是粗鲁士兵才学的!你难道以后要去上战场吗?”

“有何不可?”

郑四娘子气极,文媪在一旁劝慰:“世家公安们多行猎,学了箭术,日后也能在猎场一展风采。”

郑盈盈嘟嘴:“就是,阿母天天让我学高门行事,如今我学了,你又不高兴。”

“你,你是要气死我吧。你已经定亲了,若是宋家知道你这么不贞静,肯定来退亲。”

“那就退吧,反正我也不想嫁。”郑盈盈一拍桌子,扭头不理母亲了。

“主母,息怒,射箭也不是见不得人,郗小娘子也学呢!”

“我还没说你,我想着你老成持重才让你跟在阿盈身边。结果你让她赴宴吃坏肚子,还学这些东西,阿盈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主母容禀。”文媪并不慌张,给郑四娘子使了个眼色,拉着她进了里间。

文媪深深福礼,为接下来要说的话预先道歉。

“主母,郗家珍馐,天下闻名,小娘子多用了几块腹痛,反而留在郗家,投了郗小娘子的眼缘。老奴以为,这并非坏事。”文媪先把基调定下。

郑四娘子不说话,她又何尝不知。家里拦着她不让马上接女儿回家的丈夫,绝少见面的大父这回出门时慈祥嘱咐她,托她带了许多礼物,平时郑家这等新兴之家,就是想送礼也送不进郗家的门槛。

“老奴在郗家,才算开了眼界。郗家有一人算一人,都是勤学好问之人。包括院里的奴仆,个个也是早中晚三遍用功,闲暇时间,没有斗嘴打闹的,都捧着书孜孜不倦,不说他们是奴仆,说是哪家学堂老奴也信。最最关键的是郗家母女,郗娘子老奴见得少,主母想必听过许多传闻。老奴接触过郗小娘子,这样的高门贵女,手不释卷、多才多艺,性情好、模样好,还比旁人刻苦上进。您说,这要是您的女儿,您是喜欢这样用功上进的,还是日日贪吃贪玩的?”

郑四娘子揉着帕子问:“真这么好?”

“主母若不信,多留一天,不,半天,就能看到郗家是怎样的景象。”文媪叹了一声,“老奴明白,主母是怕小娘子野了性子,不能安心相夫教子,怕夫家嫌弃她粗鲁。可主母反过来想,郗小娘子学的东西,我们小娘子为何学不的。以郗小娘子的才名,她做什么都有人争相效仿,咱们小娘子也成了旁人羡慕效仿的对象。难得郗小娘子不藏私,是咱们占便宜了啊!”

“可拜她做师父也太过了,她才多大?”

“主母,当年老太公发家的时候,想拜在弘农杨氏门下小郎君门下做幕僚,杨家都没有许。”文媪点明这个残酷的事实,又道:“郗小娘子不是跋扈之人,虽名义上是师徒,平日相处仍有小姐妹一般。郗小娘子除了教习时候认真严肃,其余时候宽和可亲,对咱们小娘子倾囊相授、关爱有加。”

“若真是这样,我还忧心什么呢?”郑四娘子幽幽一叹,“我就是心疼阿盈的手,都糙了。”

“老奴僭越,说句大不敬的话,就算郗家想要小娘子冲做部曲护卫,或做个逗乐的伴读,郎君、家主恐怕也是愿意的吧。”

郑四娘子猛得一怔,心里生气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心想,是啊,至少没到这一步,阿盈是正经拜了师父的,水涨船高,日后在夫家也受人高看一眼。

这样一想,郑四娘子又高兴起来。

文媪趁热打铁:“老奴也跟着学了一招五禽戏,据传是华佗传下来的,非常有用。老奴积年的老毛病都好了,主母要是愿意,明日一早也去学学。”

“这,不是郗家的不传之秘吗?”

“这算什么?小娘子拜了师父,你也是自家人,学学怎么了。”文媪一个劲而撺掇,没说这五禽戏郗家奴仆几乎人人都会。

郑四娘子有幸体验了半天郗家生活,晚上见郑盈盈还要点着油灯打一套拳。哀叹道:“这哪儿是人过的日子,要是高门大户都过这种日子,我还是当我的泥腿子吧!”

图恩在郗家倡导读书,王怜花也在晋兴推广识字。三年功夫,足够王怜花在晋兴扎根,把晋兴打造成富裕、安全的港口。可只是富裕安全还不够啊,晋兴就是后世的重庆,多山地,这里建设,没有大型机械不行,没有大型工程不行。而这些,又依托于知识。算学、力学、工程学,这些都没有,王怜花只能自己培养。

今日军中,正在举行一场比赛,穿着重甲的人,从校场这头抱着三十斤石锁跑到那头,谁先到谁胜,胜者晚饭加一份肥肉。

比赛发令不喊号子,不挥旗帜,所有参加比赛的人都蹲在地上,拿了一块木板,炭笔在板子上写字,谁先写出规定的字谁先跑。

“狗剩啊狗剩,你倒是快写啊。剩啊,自己名字都不会啦!”赛道旁边围满了人,七嘴八舌的打趣。

其中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抱着板子半天下不了手:“滚!老子不叫狗剩,罗彪,彪懂吗?明公说了,如虎添翼,老子叫罗彪,明公取的。”

“那你倒是写一个彪给我看看啊!”说话人逗她,话音刚落,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闭嘴,闭嘴!不许打搅,输了你出肉啊!”裁判挥着木棍赶人,罗彪瞎划拉了几下,抱着侥幸心理给裁判看,我能跑了不?裁判面无表情的摇头,“没写对。”

罗彪一五大三粗的汉子急得抓耳挠腮,旁边一人好不容易拼凑出“剩”字,裁判点头之后,抓着石锁开跑。罗彪耍赖硬是拉开看了一眼,学着人家的样子描了上去,终于能跑了。

气喘吁吁跑到终点,得了个第二名。“我嫡娘唉,明公什么都好。就是喜欢逼人读书不好。我这大老粗,敢干粗活可以,识字是要我的狗命啊!”

“狗剩的狗命,还剩多少?”跑第一名的那个喘着粗气问,罗彪已经没有力气和他斗嘴了。

校场另一边,新入军营的新兵正在跑步,练习队形和体力。他们都是负重跑,前面跑的人背着包袱,包袱上蒙着一张白布,写着一个大大的“前”字。每个人都背着包袱,包袱上都有不同的字牌,方面后面的人学习。这些白布做的字牌是军中发令的常用字,若是不识字,连命令都看不懂。

“大兄,你说咱们以后当差的,也要学字吗?”一个瘦巴巴的少年问道,新发的衣裳没过膝盖,他真是太瘦了。

“闭嘴,难道我们是为了混这一身衣裳吗?就是听说军营教识字我才带你来的,慈幼院不收咱们这样大的。咱们多学一些,以后在军营里升得快爬得高。就是万一上战场缺了胳膊腿,也能在街口摆个摊子代写书信,不会活不下去。”方东子小声和弟弟讲道理,他们原是蜀中人,氐人来了都被赶出家园,流浪到晋兴才有了安身之所。可是方东子不满足一个小窝棚,他要杀敌报仇!要带着弟弟过好日子,入军营是最好的选择。

带新人的小校尉来回奔跑,随意指着一个新兵问他面前的是什么字,一旦答不上来,立刻破口大骂:“猪都比你聪明,训狗的说三遍狗都听懂了!老子栓着耳朵和你说,你好不知道!你个小兔崽子耳朵不管用,割了给爷爷下酒吧!念矛,矛盾的毛,记住么有,你个秃毛!”

军营设在山坳里,出了山坳,绕过关卡就到街上。街上有穿着慈幼院衣裳的半大孩子叫嚷着戏台的最新消息:“看戏!看戏!酉时正点,东码头上演《三乡记》。明玉大家登台献艺。大家快来看啊,大家快来看啊!前排座位,只要三文啦,只要三文啦!”

若是有富裕的,拦着那小孩儿,小孩儿就会详细把今天下午的戏说清楚,有人要买票,就从斜跨布兜里掏出一张,撕下一半给他,剩下的一半是票根,检票的时候要能对的上,才能进看戏的棚子。

主演明玉大家上台之前没有准备唱词,反而在写字。这年头,野戏都是口口相传,师父传徒弟全靠口述耳听心记,戏本子还是传说中物件。

这晋兴不一样,想在这里唱戏,必须会写字。管辖的小吏不要你孝敬的铜子,不要你陪笑脸说好话,就看你能不能写唱词中的一段。明玉大家靠嘴皮吃饭的,到了晋兴先学字。在慈幼院专门给外来人讲课的学堂里听了三天,才把自己的唱词学全了。这临了登台,一会儿检查的差爷就要来了,突然想不起来一个字,真是急死个人!

听戏是有钱有闲人的活动,在码头帮忙撑船的渔娘可没有这样的享受。晋兴码头日益兴盛,往来船舶如织,有很多高大货船,排不上泊位,只能停在外面,用小船把货运上码头。运货小船应运而生,一家子靠着船讨口饭吃。男人们上大船扛货,女人们撑船、点数、记账。在等货的空闲,渔娘们也会拿出木板,掏出木炭,在上面写下或规整或稚嫩的字体。

远处山上还有牛童,趴在牛背上学认字。晋兴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在学字。

卢钊从外面回来,见街上如此景象,激动得难以自已。“主公,人人读书习字,个个倾慕教化,这是圣人治下才有的景象啊!”

“圣人?圣人能比得上认识一千个字就发十斤肉?”王怜花嗤笑一声:“晋兴在前线,这山坳里也引不来人才,只能自己培养。我要是在建康,还废这个力气?”

嘿嘿,嘿嘿,卢钊装傻不说话,习惯性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卢钊找了一个安全的话题,“郗家又送了千斤油、五百匹布和三百头健牛来,还是一舱的火腿、风干鸡鸭。主公,您看怎么安排。”

“有指名给我的信吗?”

“有,属下带来了。”

王怜花接过信,随口道:“油、布入库,健牛找狄安分下去,肉食分一半给石中僚,剩下给各处识字兑换处送去。”

如今王怜花不用每次货品以来就卖出去,他割肉产血,已经把市场做起来了。

卢钊刚退出来,就碰见石中僚带着几个兵丁的大步走过来。“卢先生啊,给咱们军中的肉怎么少了。可怜我那些兄弟哦,天天扛着木头跑,再不吃点儿肉,都瘦成麻杆啦!”

放屁,我还没安排下去呢,你就知道肉少了。卢钊腹诽。

“石县尉不要找我,这是主公定的,我也做不了主。”

“怎么不能做主,卢先生,您高抬贵手,多给我两车,不,就一车,一车也行。我营里打了场赛,奖品都发不出来啊!”石中僚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说话倒是放得下架子。

王怜花耳聪目明,扬声道:“石中僚,进来!”

石中僚收起死缠烂打的架势,规行矩步进屋抱拳行礼。“明公安!”

他身后几个兵丁也齐声大吼,拼谁的嗓门大一样:“明公安!”

“不安,你又找卢先生麻烦去了。”

“哎哎,哪能叫找麻烦呢?属下这是给军营里的弟兄谋福利去了,不是主公说的吗?想要当好头儿,不能让底下人饿肚子。”

“我不是分你一半儿了吗?”

“一半儿哪够啊!这些都是无底洞一样的肚子,多少都不够他们造的。”石中僚委屈,“还不是你您吩咐多在军中办赛事,老石我是真老实,赛事办了,奖品却发出出肉来啊。兄弟伙就稀罕会稽来的肥猪,那肥肉最香。明公,听说货船靠港了,老石不要多,您给咱们分五头吧。”

“去去去,一共就十头,张口就要一半,你怎么不全要了。”

“您要全给也行啊!”石中僚没脸没皮道。

“滚!”王怜花对这种滚刀肉军痞毫不客气。

石中僚好像没听到一样,笑道:“明公,肥猪少给就少给吧。咱军中又几个好汉子,剿匪冲在最前头,平日训练也是头一茬,样样都好,即使认字差些。老石我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些狗东西愣是不开窍。您看,能劳烦您点播两句不?”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行,去后院校场,我批了这叠就过来。”王怜花看他这张死皮赖脸就有气,“肥猪三头!”

石中僚笑嘻嘻谢过,领着人赶紧去后院。路上,石中僚语重心长道,“孩儿们,机会不容易,两头大肥猪换来的。你们要是不好好学,老子回头就把你们杀了当肥猪吃!”

罗彪也是“不认字”的一员,上回剿匪立功,有幸跟着过来,小声问道:“头儿,咱们明公会武艺啊?待会儿要不要收着些,万一伤了明公……”

“屁!你有本事伤了明公,我叫你头儿!”

“不是,不是,明公当然英明神武,可他是文人不是,哪儿能和我这大老粗过招。”

“你们都安安心心比,听明公指点。他老人家可是受过仙人点化的,一身武艺,你们一起上也拿不下!”石中僚叮嘱属下几句,这几个都是近期训练的尖儿,石中僚盼他们更上一层楼呢!不过肥猪的事情也不能忘:“要是没长进,给老子出一头肥猪不上!”

一代武学宗师,指点几个只会外家功夫人不在话下。

王怜花试了一下他们的功夫,最看好罗彪和方东子两人。罗彪悍勇,方东子有战略思维,王怜花一时见才心喜,问起他们兵法的事情。

罗彪答得七零八落,站在一旁的石中僚都忍不住给他两脚,帮腔道:“这小子,嘴笨,不会说话。上了战场,那真是一把好手,冲锋在前,断敌在后。一冲就冲到匪首面前,问他怎么朝那儿冲,这小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就是天生的战争直觉了,天赋异禀。

罗彪黝黑的脸上透着红晕,“给明公丢脸了。”

“你这是福将啊。”王怜花不以为意,又问方东子。

方东子就答得很好,虽然紧张得右手快把衣服搓成条了,可还是保持基本平稳,把话答完。

“很好,假以时日,定是一员大将。”王怜花不吝夸赞,笑问:“你是哪里人?”

“回明公,属下成都府人。”说到这里方东子猛然跪下,“明公,属下请命,您让我打氐人吧。我要报仇,把他们都赶回草原。”

“好,你有这样的志气,我很高兴,咱们想到一处去了。可赶走氐人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先把本事练好,开战的时候,点你做先锋官。”

王怜花自己下巴没一根毛,说话做事却老成得很,看谁都像自己大侄子。鼓励完军中优秀新人,王怜花又回到正堂,继续批公文。边城小县就是这样,做了县令那和国家总理管的范围一样,啥都要过问。

王怜花刚刚坐定,卢钊又急匆匆进来。“主公,光鉴大师云游到晋兴,正在门外请见。”

“光鉴大师?”谁?听名字好像是和尚,这人真有意思,他的脑袋可不是光可鉴人吗?

“主公,光鉴大师啊,北地最有名的高僧,师从佛图澄,与如今的道安大师是正经同门师兄弟。道安大师您知道吗?大秦天王苻坚的座上宾,北地人人信奉的大德高僧,信众众多。”卢钊不好意思道:“当年游历江湖,属下也借过光鉴大师的名号。”

王怜花垂眸,半响没有说话,卢钊还在滔滔不绝说着北方佛教之盛,光鉴大师又是怎样的名僧,激动得两颊通红,仿佛只要王怜花一个眼神,他就能立刻去把人恭敬请进来。

“主公,我去请大师入内详谈吗?”与名僧交往,也是增加自身名气影响力的重要方式。

王怜花却摆摆手,问道:“你说他信众颇多,带来晋兴了吗?他是什么时候来了?接触了哪些人,有多少人因他信奉佛教去了?”

卢钊答不上来,他觉得走向有些不对,主公这是把光鉴大师当贼审的意思吗?

王怜花看他啥都不知道,懒得多说,挥手让他去请人进来,不管是干什么的,见面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