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办乔迁宴吗?”郗道茂有些拿不准,问道:“不若等你的名字上了族谱再搬。”
嗯嗯?我为什么要上族谱,不是,离婚之后孩子归女方,不是自动就跟着母亲姓了吗?“我也需要上族谱吗?”听说女孩子不用这么麻烦的啊。
郗道茂移到图恩边上,摸着她的头道:“阿恩可是还想你阿父。”
“当然不是!可我已经跟着阿母,就自然是郗家人了。”图恩立场坚定,她才不要去掺和生父、后母的事情。
“你忘啦,家中仆役叫你小娘子,可来往宾客还是称呼你做王家小娘子的。不上郗家族谱,你就是无家族之人,我儿本该金尊玉贵,傲视天下多数女眷,因我之故,令你颠沛流离……”
“我喜欢这样的日子!王家好,可那高门庭院深深,哪儿有山野自由自在。生在高门,一辈子都没见过江河奔流,从没尝过山间野果,从未见识野溪钓虾的乐趣,那又有什么意思?”
“王氏可是一品世族,皇家也比不得。”郗道茂笑问,她深深以郗家为荣,也深深以王家为荣。
图呢撇嘴,“得了吧。若真是如此,余姚公主逼迫,阿父阿母就不会分开了。王家宗族当时是怎么做的,什么比皇家强,这样的傻话就说来自己骗自己。”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一针见血。”郗道茂摇头,略过这个话头,回到正题,“还是要上郗家族谱的,我们若先搬走了,这话就不好提,打了家里脸面。”
“我们修宅子的事情,家里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没有阻止,就是默认。挑明了岂不两边尴尬,就这样含糊过去算了。阿母只想让我安定下来,可在我看来,有片瓦遮身,衣食无忧,已经是安稳。更何况我还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再欢喜没有。若是上了族谱,是不是要受家里管束,我才不要。”
当然,图恩对郗家的印象还是很好的,刚开始的时候,二舅母和她那傻闺女踩雷,给郗家其他人敲了警钟,母女俩没讨到好,她们在郗家的日子就平顺了。大祖父十分慈祥,教导她许多知识,图恩对当世名人著作信手拈来,都是大祖父教导之功。大舅舅有些颓废,喜爱喝酒,但见识不俗,偶尔点播一句让手受益匪浅。大舅母更是慈爱,衣食住行,样样精心,还能与她一起讨论吃食。二舅舅端方君子,二舅母也能做到客气有礼,关键是大表哥郗彻很有兄长模样,十分关心她。三舅舅更不用说了,经常带着她去庄子、别院玩儿,还送了她许多趣味十足的小礼物,与其说是舅舅,不如说是大哥哥。
被这样和蔼、亲近的亲人宠溺着,图恩也很愿意加入郗家这个大家庭。
“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怪癖,就不喜欢头上有人管着。你这么小,没有长辈指点你约束你,怎么能行。你呀,嘴上甜,心里分的门清。只要长辈关心指点你,却不愿意孝敬长辈,天下没有白吃白占的便宜。”
“阿母不要冤枉我,三姐姐喜欢红裙,我不计前嫌,把唯一一匹蜀锦送给她。大祖父和三位舅舅那里,我若做了点心,可是次次都送。还白瓷,王家阿哥送来的白瓷,我也分送出去,并未藏私。大表哥的功课还是我帮他整理书目呢,我也没有只占便宜不出力。若是日后家里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义不容辞。”我只是不希望有人能用孝的名义逼迫我。大约是小家庭长大的缘故,注重自我在全心全意为家族奉献的时人看来,大约就是自私吧。
“当我不知道你不看重红裙、白瓷呢!对旁人好不好,不是看舍不舍得钱财,如石崇给路边乞丐一锭金子,那是好吗?那只是随手而为,过手不过心。若是贫寒之家,给乞丐十文,倾其所有才是真正的好。”郗道茂教导女儿,“你如今才名传遍天下,嫏嬛女的名头堪比当年谢家阿姊咏絮之名。可你要记得,是郗家收留我们母女,才有机会让你在大宴上展示巧思。当年绝婚,若非你舅舅赶到王家,若非姑姑宽容,我怎能带你离开,你终究是王家骨血。你的大母、你的舅舅、你的母亲,都姓郗。”
“知道,知道,郗家的恩情我都记着呢,不会忘的。”
“是恩情,但还有亲情。一家人总是相互帮扶、相互拖累,不必计较这么多。你若在外结交友人,帮助过你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怎么对亲人就如此苛刻,只让他们守在线内,从不逾越,报答与否,只看你的心意?”
图恩沉默,大约是因为她没把郗家当亲人吧。
还是郗道茂看的清楚,亲人之间相互疼爱也相互伤害,若是你的血脉至亲,若非一错再错,总是要原谅他,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看图恩不说话,郗道茂又叹:“不论情义,只说没有家族依傍,你日后嫁人都不好说亲。”不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诱之以利吧。
我已经把自己许出去了,怕吓着你才没告诉你。“没关系,我不嫁人也行。”
“孩子话。”郗道茂决定不和女儿掰扯这些,她虽早慧,又怎懂得了这么多。“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先与你大祖父说一声。”
好吧,上就上吧,反正只要她娘在,她就不可能和郗家交恶,那记不记族谱也无甚差别了。
郗道茂与郗愔一提,郗愔立刻点头称许:“幺娘合该是我郗家人。”
“三日之后,乔迁喜宴,还请伯父赏光。”郗道茂顺势说出要搬家的事情。
“嗳,既然是我郗家女儿,何必住到外面去。你们母女单薄,我可不放心你去那山乡野岭受苦。”
“伯父挽留,本不该辞。只是侄女儿置办了一份产业,那水纺车还需我亲自看着才放心。”
“郗家仆役无数,难道找不出能用之人?”
见郗愔语气加重,郗道茂顿了顿,更委婉的解释,“侄女乃绝婚之人,日后也不愿再嫁。人要存活于世,总要有立身之根基。耕织为民生之本,丝织更是女子天职。侄女想以丝织立身,改良水纺车、改良织机,需得投入其中,日日苦修,潜心钻研才是。”
这话说的对,不论男女,想要堂堂正正立在世间,总需要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
“不如让幺娘住在主宅?”郗愔不抱希望问道,万一呢。
郗道茂苦笑摇头:“我只她一女,幺娘就是我的命根子,哪里舍得远离。”
“罢了,罢了,都搬吧,搬出去也好。”郗愔挥袖,无奈允了。
郗道茂知道自己搬出去太过生分,伤了伯父的心,可她既然想自立,就不能继续托庇于郗家门下,她也不愿为日常小事低头。
郗道茂起身,隆重下拜,垂泪道:“多谢伯父成全。”
与郗愔商量妥当,郗道茂带着图恩给几位哥哥送请帖,告知搬家之事。
“都是自家人,还写什么帖子,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开口,千万不要客气!”大舅母是这么说的,与大舅舅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心里说:果然如此。
二房那里二舅舅语重心长的劝告:“都是一家人,何必搬出去。”从父母在,不别居,说到聚族而居,世家景象。见妹妹听不进去,只能颔首应下。
等她们母女走了,李氏才惊道:“怎么就搬出去了,我还想和小姑多亲近亲近呢!”
“若不是你做了蠢事,小妹怎么与家里闹别扭。”
“郎君又来翻旧账,圣人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几年前一点小事,郎君抓着不放,难道要我去给小姑磕头赔罪吗?这几年,我待她们无一不周到、无一不妥帖,郎君竟看不到吗?呜呜呜……”李氏捏着拍着,呜呜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没有怪你,别哭了。”郗融无奈,家里女人都厉害,小妹倔强、妻子难缠,他都惹不起。
李氏顺势收了泪水,问道:“那幺娘住在家里吗?”
“也跟着搬出去。”
“唉,这可怎么好。我还想着他们表兄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日后与小姑做亲家,也是一桩美谈。”
“哼,你是看上日进千金的油坊和织布坊了吧?”郗融嗤笑一声。
“郎君说的什么话,幺娘才女之名遍传,我是爱她才气。舅母做阿家,都是亲戚,有你们做舅舅的看着,我能薄待她吗?还不是为她好。再说,姑表亲本就是美谈,小姑和王子敬的婚事,若没有余姚公主横插一脚,天下谁不艳羡。”
“行了,行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听阿父说,要把幺娘记载郗家族谱上,日后他们就是亲兄妹,别说这等话,平白惹人揣测。”
“那王家肯放人?”李氏看郎君的脸色问道,有八卦可听,李氏顿时忘了损失一大笔钱财。
“绝婚之时,就已说好,你不见王家放幺娘跟随小妹。”
“唉,可惜了!”李氏幽幽一叹,小姑父母已亡,她一搬出去,手里的产业可就真是自己的了。
可惜了!
——————
而后,就是大宴宾客。乔迁之喜自然不能只请家里人,句章名门必须请,整个会稽郡亲近之人也不能忘,还有郗家诸位舅舅在官场上的同僚、友人、隐居会稽的大儒、贤士,旁人来不来自有他的考量,可你必须把自己的脚步走到位。
“郗家出孝才办过一场大宴,怎么如今又办宴会了。”
“可能想谋起复吧。”
宾客们这样议论着,世家交往是价值交往,除了那些真正亲近之人,旁人自然是拿审视的眼光来看你的。
图恩帮着郗道茂准备宴会,此次大宴在她们母女的宅子里办,图恩不能像以前一样偷懒,领了厨房事就算尽力了。
这次大宴,除了郗家闻名已久的珍馐美味,园子也大受好评。
好歹是经受过千百年园林文化洗礼的人,图恩和郗道茂共同定下的园林样式,模仿“移步换景,咫尺之内再造乾坤”。虽不能及,心向往之。
郗道茂领着曾经的手帕交逛园子,与她们详细解说,图恩也有自己的任务。
图恩要招待未出阁的小娘子们,大家移步花厅,这里有绽放的各色春花、郗家有名的珍馐点心以及王怜花捎回来的白瓷器具。
“这就是闻名建康的美人瓶吧?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刘家小娘子看着博古架上的插花笑道。
“刘姐姐是爱花之人,只是美人瓶稀少,我家里也只有三对,本是阿母收藏,都让我抢过来给姐姐们玩乐。”图恩挥手,药师领着女婢们奉上几组花瓶。除了三对美人瓶引人注目之外,还有青瓷圆口瓶、袒口大碗等等器具,都能称一句精品。
“难得春光大好,咱们来插花吧,也是件风雅事。”刘小娘子建议道。
“好。院中的花儿都能摘,姐姐们使唤丫鬟去就是。只一点,万不可自己去,让太阳晒黑了,我可上哪儿去找一个白净小姐姐还给诸位叔母婶婶。”图恩笑道。
“你呀,小小一个人儿,偏来装大人。”众人一阵调笑,刘家小娘子领着人去玩儿插瓶。
图恩又道:“我还备了笔墨纸砚,诸位姐姐妹妹写诗做赋,也有场地。凉亭里设了雅座,那儿高,能看见大半花园景象。”
“若是姐姐们不爱这静坐的玩乐,投壶、锤丸、双陆也不缺,就在隔壁花厅。姐姐们随意,既然来了,一定要尽兴才好。”
作为小主人,图恩竭尽全力照顾每一个人。
羊小娘子微微一笑,“听闻王家叔父风流冠绝天下,郗家姑姑也是当世才女,阿恩你与我们一同去填诗吧。”羊小娘子乃是泰山羊氏,来会稽拜访族亲,郗家知晓,自然要请这样的贵女来。
“羊姐姐好雅兴,我却是睁眼的瞎子,只认识几个字,写诗做赋实在难为我。”图恩笑得像个慈祥的老祖母,十岁出头小姑娘,正是好强要面子的时候,她这老妖精就不去凑热闹了。
“妹妹不要谦虚,你嫏嬛女的名声可是世人皆知,怎能不去,莫不是瞧不上我等?”羊小娘子常住健康,族中有姑母在后宫,加之羊家以经学传家,向来是小娘子中才学的典范。本以为这一代中,该是她做魁首,没想到突然冒出个图恩,抢了她的风头。
“羊姐姐误会了。我这脑袋不灵光,于诗词之上真的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图恩看来一眼簇拥在她周围的人,笑道:“若是姐姐们不嫌弃,我自荐做个评判吧。”
“评判可好,我们这些熟人太过熟稔,用什么典故一眼都能瞧出,干脆让妹妹做这个中人吧。”有人附和,这场诗会就在小亭子里顺利展开。
图恩依旧温温柔柔的笑,带着去病、延年在各处玩乐地方招待。
羊家小娘子却扭上图恩,拿着羽毛团扇半遮着脸,笑:“阿恩,快来啊,你不是说要做评判吗?诗都写好了,正等着你呢?”
唉,这春光明媚的大好天气,你就不能放过我吗?算了,看你拿一团毛茸茸可爱的份上,原谅你。
“这么快,姐姐们真是才思敏捷!”去病撑开伞,遮着图恩从回廊穿过花园走到凉亭了。就是这么矫情,平日图恩横冲直撞的,如今装也要装个淑女模样。
“来,来,你来瞧瞧,评出一个魁首来。”羊小娘子拉她进了凉亭。
图恩随手拿起来看,都是十几岁小姑娘写的诗词,说有多好是不可能的。男人们能咏怀、咏志,女人,尤其是身在福窝,衣食无忧的小娘子,只能写一写春花秋月了。
果然,大多都是写春天花儿多么漂亮、自己的衣裳多么漂亮,拔高一点儿的就说这风景花草犹如自己当品行。
连图恩这个文盲都能看懂的诗词,就知道水平如何了。但是,评诗是个得罪人的事儿,主人家的责任是让每一个与会人都尽兴而归。图恩只能歪楼:“既然是评诗,那可有彩头?”
“是该有个彩头,你说用什么好?”
“有个彩头好,以往评诗只说自己得了头名,回去兄长们还不信呢。今日得个彩头回去,也让他知道知道。”说话的小姑娘与家中兄长关系不错。
“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个人喜欢的诗词可不一样。譬如有人喜狂放不羁,有人爱飘逸俊秀,我一个人说了可不算。不如我们大家都拿出彩头来,投给自己最喜爱的,姐姐们说好不好?”歪楼,歪楼,不要让我评诗,咱们来讨论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汉姆雷特。趁着大家不注意,图恩赶紧让人去搬彩头:“我已经有了喜欢的诗,着人去搬彩头了,姐姐们可要快些选出称心的啊。”
图恩这一一说,没定性的小姑娘们开始讨论该选谁了。羊小娘子站在原地运气,图恩招手让跑腿的仆役快些,赶紧把东西拿上来:“姐姐们瞧,这小东西是我自己做的。前些日子读史,最佩服羊太傅德行出众、智计无双。所谓‘最是感人仁德厚,当时堕泪有遗碑。’这盆景松下的界碑,正是为羊太傅所做。今日羊姐姐的诗最合我意,这盆景就送给你了。”
“嗯?你还挺有眼光的。”羊小娘子又害羞又自豪,她从未见过盆景,赞颂的又是她家祖先,想起自己非要和人家争高低,再看看人家这样钦佩自家,也怪不好意思的。
有了图恩开头,参与诗会的小娘子们纷纷摘下喜爱的钗环、镯子做彩头,相互赠送,把评诗变成了礼物赠送大会。
阿弥陀佛,不用图恩出头了。
文青们的聚会,自认文盲的图恩瞅着机会脱身,文绉绉说话很累人啊。
“妹妹玩儿投壶吗?”图恩刚走过来,郑小娘子站在廊下招呼路过的图恩。
“怎么只有姐姐一个人?旁人呢?”别是被排挤了吧,身为主人家,可不能放任客人一个人呆着。
“她们呀,喜新厌旧,锤丸去了,我喜欢投壶,一直在这儿玩。”郑小娘子笑道:“妹妹不认识我吧?我是余姚郑家四房的女儿。”
“认识啊,两年前姐姐到主宅参加过宴会不是。我还记得姐姐一身白裙,飘然若仙。”图恩如今记忆力非凡,见过的人几乎过目不忘。
“啊,你记得啊。那可太丢脸了,第一次去你家,点心吃得干干净净,你怎么还记得呢。”郑小娘子丢了羽毛箭捂脸,这样的黑历史不用记得。
“那我算是遇到知音啦?我就喜欢做各色点心,姐姐爱吃,岂不是慧眼识珠?”图恩调皮眨眼。
“我头一次知道慧眼识珠是这么用的。”郑小娘子哭笑不得,“你累不累,要不要玩儿投壶。嗯,你会玩儿吗?要不要我教你?”
图恩年岁小,来参加宴会的几乎都是姐姐们。心思清正如郑小娘子,说话间不自觉带着照顾小妹妹的语气。
图恩笑着接过羽箭,投一个中一个,还表演了双手同时投进耳中,双贯。
啪啪啪啪,郑小娘子海豹似鼓掌,开心极了。“你怎么做到的,教我行不行?”
“好啊!”图恩站在一旁给她示范,两人就这么有说有笑打发时间。
“妹妹技艺出众,以往怎么没见你参加宴会游乐。”
“家里给大祖母守孝,一直没出去赴宴,等以后还要郑姐姐领着我呢。”图恩笑得客气。
“好啊!我们一块玩儿。”郑小娘子拿帕子擦汗,捡起放在一旁的绢扇,道:“我有些饿了,咱们去吃些点心吧。”
“好呢!”两人又约着去吃点心,摆在花厅的点心有绿豆糕、芙蓉酥、山药糕、豌豆黄,凑了红绿黄白四色,全是图恩山寨的。
“真漂亮!”郑小娘子捻起一块荷花酥,渐变红色一层层染在酥皮上,精致可爱。三两口吃完,郑小娘子叹道:“真好吃,阿恩,你心思怎么这样巧!”
“郑姐姐就别夸我啦!好吃多吃些。”图恩露出姨母笑,怪不得老人家都喜欢看儿孙饭量好,这大口吃饭的场景,看着就让人欢喜。
郑小娘子也不客气,每样点心都试了试,笑道:“让妹妹看笑话了。我就喜欢吃东西,她们都嫌我粗鲁,哎呀,粗鲁就粗鲁吧,反正我已经定亲了,不怕没人要。”
这话就更可爱了,才第二回见面,就把自己的心思往外透,真让人担心这个傻孩子。
“姐姐慎言,我们才见两回,不好说这些的。”
“没事儿。只看你做的这些点心,做的那线装套书,就知道你的人品,我早就听说过你,能和你做手帕交,开心呢。”郑小娘子一挥手,不确定道:“我们是手帕交吧?”
“当然!承蒙姐姐不弃,小妹荣幸着呢!”
今天来的小娘子,要么自矜身份,要么习惯使然,都文绉绉的说话,规行矩步,傲娇虽然可爱,但老祖母还是喜欢爽快人啊!图恩坐着陪郑家小娘子说了许久的话,才起身去招呼其他人。
大宴过后,郗家母女搬出来独居的消息众人也知晓了。郗道茂的织布坊,每月有千匹布的产出,听说最近还在研制织锦和绸缎。在这个布帛能当硬通货的时代,这就是他们会稽的石崇啊。谁也不会当面拆台,反而赞她潜心丝织,是女子楷模。
宴会过后送人回去,郑家小娘子点心吃多了又喝冰饮,拉肚子不能成行,图恩喜欢这个姑娘,干脆留她在宅子里小住。郑小娘子是跟着嫡支伯母来的,嫡支主母忙不迭把人留下。郑家才发家不到三代,是旁人口中的泥腿子,以郑家和郗家悬殊的家世,郑家主母巴不得呢!
然后,图恩收获了一个爽朗大气的好朋友。
一样米养百样人,有刘家小娘子那样喜欢成为人群焦点的,有羊家小娘子那样喜爱炫耀才学的,也有郑家小娘子这样热衷吃喝玩乐,准备咸鱼一生的。
客院,贴身嬷嬷道:“小娘子留得好,老奴都打听过了,她已入了郗家族谱,是正经郗家小娘子。郗家虽不能于王家高门相比,但也是咱们郑家望尘莫及的。再说,难道王家还能真不管她吗?”
“文媪,别说这些,我交朋友难道看出身吗?”
“好,好,不看出身,那就看品行。今日大宴,老奴都打听的清清楚楚。刘家小娘子高傲、羊家小娘子要强,难得郗小娘子这样出身与才干,却愿意退一步。不论那些小娘子怎么言语刺激,都是从容姿态。这才是老成稳重之人啊!以郗小娘子的才气,把风头全占了也不是难事。可那有什么意思?都是来赴宴的,宾客愉悦才是要紧。郗小娘子忍得、让得,这样不紧不慢、张弛有度,谁不高看一眼。小娘子等着瞧吧,今日赴宴的主母们都是耳聪目明的,日后郗小娘子的婚事只高不低。”
“文媪!你又来了,一件事非要拆开揉碎说出一二三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谁还往深里想,过了就过了。一天我说这么多话,到晚上都一句一句翻出来想一遍,我又不是牛!”郑小娘子不耐烦。
“好吧,好吧,小娘子不愿听老奴就不说了,咱们住在郗家也就几天的事儿,小娘子多与郗家小娘子交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睡吧。”文媪无奈放自己心大的小娘子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郑小娘子早早起床,在旁人家里做客,不好睡到日上三竿。
郑小娘子梳洗打扮停当,不过卯时三刻。她以为自己已经起得很早了,走出客居小院,郗家奴仆女婢廊上掸灰、院中洗地,已经忙碌起来。走到图恩的院子,却发现她起得更早,一身劲装,刚出院外回来。
两人在门口遇上,郑小娘子笑道:“郗妹妹这么早就起来了?这是去哪儿啦?”
“散步去了。郑姐姐屋里坐。”图恩把郑小娘子让进屋里,吩咐人上茶点。
“这么早?你出门的时候天还没亮吧?”
“刚好天亮。郑姐姐有所不知,我大祖父、祖父笃信天师道,道家认为清晨天将亮未亮之时,天地自有一股元气,趁着时人未醒,活络身体,吸收元气,对身体有好处。”图恩笑着解释。
“真的吗?那我明天也早早起来吸收元气吧。”元气?那是什么气?
图恩扑哧一笑,“那是他们的说法。不过我猜大约是长辈们想看一天最新鲜的风景,嫌晚了人多闹得慌。”
郑小娘子也跟着笑。
药师奉上茶点,此时的茶是团茶,加了诸多昂贵辛香料的,再配两碟点心,早饭都省了。
郑小娘子很习惯这样的生活,端起抿了一口,笑赞她家婢女手艺好。侧身却见图恩碗里装的是白水,惊讶:“郗妹妹怎么只喝白水?”郗家也没到忍嘴待客的地步啊?
“郑姐姐别误会,我有心疾,不能喝太浓烈的茶饮,一向只喝白水的。”
“完全看不出来,你投壶那么厉害!”郑小娘子上下打量她,歉意道,“我昨天不该拉着你玩儿那么久的。”
“只是心疾,好好保养,也能长命百岁。若是处处小心翼翼,这不能做、那不能干,还不如当场睡倒。”
“嗯嗯,妹妹豁达。”
“姐姐稍坐,我家早膳辰时开饭,若是饿了先用些茶点,昨日大宴今日还有许多收尾的事情,厨下忙不过来,怠慢姐姐了。”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是我自己身体不争气,留下来已经很打扰了,客随主便,万万不要为我单独做什么。”郑小娘子也很客气,然后好奇问道:“现在才卯时三刻,中间妹妹做什么?我没有打探的意思,就是单纯问问。”
“姐姐说笑了,这有什么不能问的。看书啊,我从祖父那里借了几本书,闲来无事翻翻看。”图恩见她一脸敬谢不敏,心想这和我一样是个学渣,安慰道:“姐姐若是不想看书,我那里各类乐器都有,可以拨弄着玩儿。”
嗯,脸色简直发青了,图恩心里好笑,道:“我有三位贴身女婢,去病、延年、药师,各有绝技,她们早上也是要晨练的,不如请妹妹一观。”
“好!”这个好,终于不用自己下场丢脸了。
图恩带着郑家小娘子到了花园,去病、延年换了劲装,药师却拿了一个似琵琶又不像琵琶的乐器坐在旁边。
“药师是我的大管家,性情安静,最喜音律,世上大多乐器她都能拨弄一二,最爱的却是这个。姐姐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
“我第一次见的时候也不知,听大祖父说,这是当年阮籍阮仲容所制,赠送给先祖,不为世人所知,就叫它阮吧。弹拨方法也是药师自己钻研的,姐姐听一听。”图恩有指着园中站定的去病延年,“她们善舞剑。”
不用多介绍,两位女婢手持宝剑、亭亭玉立站在场中。药师琴弦一响,两人就随着音乐舞动起来。宝剑不是装饰那种宝剑,而是闪着寒光开了刃的真家伙,随着琴声高昂而激越,随着琴声和缓而低沉,是舞剑、更是剑舞。
一曲终了,郑小娘子海豹似巴巴掌又响起来:“真厉害啊!”
“姐姐喜欢,就看她们晨练吧,每日大约要练上半个时辰。”
然后郑小娘子就沉浸在舞剑中了,她从小的娱乐活动从未接触过舞剑,简直一见钟情。看得多了,她也想学,回头想和郗妹妹求一求,却见她左手持书,右手捉笔,认真看书。精彩的剑舞就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琴声不绝于耳,她却只沉浸在书中。不知看到什么精彩的,提笔在上面标注两句,这打岔的功夫,才发现自己看她。
“郑姐姐累了吗?”图恩问道。
“不是,只是突然觉得,你能才名传扬天下,不是没有原因了,歌舞不入你的耳啊。”
图恩这次不瞎谦虚,正色道:“但凡想要做成一件事,专注是必须的。我天资不如人,后天就要更加专注。我见过很多天姿非凡的人,比我聪明、比我漂亮,偏偏比我努力,我又有什么资格不加倍努力呢?”
“药师……”图恩招手让药师过来,拉过她的手给郑小娘子看:“药师是我的贴身婢女,咱们这样的人家,婢女比小门小户的娘子都金贵,她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之人。可自从练琴之后,姐姐瞧她的手,按弦的左手指腹上全是老茧,拨弦的右手,指甲不知劈过多少次,弄得鲜血淋漓。后来无法只能磨了玳瑁片代替,绑玳瑁片也缠得指尖充血。”
“药师,和郑姐姐说一说平日怎么安排。”
“是。主母、小娘子慈悲,允奴婢修习琴艺。早上卯时起身,跟随小娘子锻炼半个时辰。卯时三刻练琴,辰时用膳,尔后盘点昨日事务,安排今日院中事务,为小娘子整理库房、登记来往信函物品。直到午时用饭,尔后到酉时一直练琴。”
“你每天练四个时辰的琴啊。”郑小娘子惊叹。
“她还少说了呢,中午我们都歇午觉,她自己跑到僻静的小花园练琴。晚膳过后,她还要再练一个时辰。琴弦曲谱都烂熟于心,无需灯火,只要不打扰人,夜里也弹。”图恩没有藏私,道:“就是这样专注和努力,她才能摸索出阮的用法,先贤已远,除了手中乐器,又有什么能寄托追思呢?”
“是主家宽宏。主母教奴婢们识字,小娘子允奴婢习琴。”药师却很本分,她容貌秀美,在世家做婢女,常为自身担忧。可小娘子却一直很护短,也愿意让她们多学一些。就算有朝一日不幸,也有立身活命的机会。
“你别总这样谦虚,你现在年纪小,再练十年,可成大家。你们都是要放了身契出去的,到外面说在我郗家待过,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每天只做一上午活儿,花这么大力气培养的婢女,都要放出去?”郑小娘子不可置信问道。
“当然,在我身边做个婢女,能有什么出息。既习屠龙术,何必栖寒枝?”
“都放出去,你用什么人?你的婢女都学这么多吗?”
去病接嘴,与有荣焉道:“我们郗家婢女都这样,我和姐妹们做了大丫鬟,事务轻松些,学的时间多。其他人学的时间少,可也要学。在咱们郗家,只有读书识字的才能有轻松的差事,学得越好,赏赐越多,能做的差事越多。晚膳过后到天黑之前,小花园都有启蒙课,每日有学得好的阿兄阿姊当夫子。”
“你家可真是诗书传家啊!”郑小娘子听得一脸钦佩向往。
“读书真的很重要!”图恩讲不出什么大道理,读书识字的重要性是可在她骨子里的。
郑小娘子这一天算是见识了,怪不得他们一天是三顿饭呢,白天拉得这么长,吃少了也撑不住啊。
吃过早饭,郑小娘子跟着图恩看了一上午的书。她本是坐不住的人,也没有妄想成为才女。可看图恩身边婢女都用功不懈怠,实在不好意思偷懒。
午膳的时候,郑小娘子吃得比平时都多。她也不午睡,去传说中的小花园看了一圈。不止练琴的,背书的、练字的比比皆是。还有抱着几个菜菔练雕花的,怪不得郗家珍馐美味如此出名,做菜的下人们无时无刻不在用功。那些穿着短褐的粗使丫头,也会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拉,遇到不认识的就请教穿着高级侍女服饰的姐姐。
透过二门未关好的缝隙,还能听到门外有小厮、男仆的诵读声。
郑小娘子本担心男女仆役混在一起,影响不好。到了晚上的启蒙课,看着他们自觉分男女落座,眼光都没多在旁人身上多看,全都紧紧盯着台上讲授的夫子。
课后,没有小厮试图搭讪内院婢女,反而一路走一路讨论刚刚学的东西。他们都知道,能改变命运的只有学到的知识。
“和他们比起来,我是不是太不思进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