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郑乃是会稽郑氏旁支女郎,会稽多名门,他们郑家这种当地豪族不能与王谢相比,只得在地方上逞一逞威风。去年王家子与郗家女离婚,是轰动整个晋朝的大新闻,会稽也不例外。阿郑还记得母亲当时斜着眼睛嗤笑:“郗家女又如何,还不是绝婚了?”
阿郑听得不耐烦,在这个公主逼迫和睦夫妻离婚以图自己下嫁的故事中,她同情无辜受难的郗家女,遥想仰慕风流冠绝当世的王子敬,暗恨不知羞耻的余姚公主,如此种种,爱憎分明,她的小姐妹也多是如此想,没有人会去刻薄一个无辜可怜人。
阿郑不喜欢听母亲说这些,飞快离开。
“这些小娘子,整天就知道风花雪月、吟诗作对,殊不知过日子是柴米油盐。咱们郑家就在余姚,此地已封给公主,咱们都是公主封地之民。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真是白教了!”郑家主母如此与心腹埋怨女儿。
尔后,郗家女归家,郗家一直没有什么没动静。突然,郗家家主郗太守突然给整个会稽下帖子,说要为绝婚的侄女儿办接风宴。
“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才想着把面子找回来,当真可笑。”郑家主母还是斜眼讽刺。
阿郑忍不住反驳:“之前郗家在守孝,如今才抽出空来而已。”
“就你天真。”郑家主母笑点女儿,世家大族聚居,如何纷繁复杂,得势失势、人情冷暖,他们旁支更是深有体会。
“阿母别总这样揣度,现在怎么就不能办宴了。”
郑家主母懒得和女儿辩驳,依旧和心腹说着郗家女可怜,王家子绝情,余姚公主不知是怎么看上王子敬的。往日那些高高在上的豪族皇室,只有这一点能让她说嘴了。可当接到帖子的时候,郑家主母却喜出望外、受宠若惊,竭尽全力准备起来。
“快快,把我压箱底的金钗取出来,重新炸一炸,带到宴会上岂不体面。我的儿,这都是给你备的,你也快到说亲的年纪了,阿母还在想如何去嫡支奉承,带你去哪家宴会露脸。如今郗家的宴会,群贤毕至,各家主母都在,岂不是相看的好去处。衣裳准备起来,就那件大红的大袖斓衫、下着多折裥裙,就是这样,衬得我儿身姿秀美,飘然若仙。”
“我不穿,这也太花了。”
“你懂什么。年轻小娘子,就该穿得花哨些,你不见那四五十岁的老不修,还要穿红衣、带红花的。”
“阿母~~郗家正守孝呢,我穿这么鲜艳,不是上赶着得罪主人家嘛!”
“也是。守孝呢,办什么大宴,为难我儿,这么上好的大红衣衫不能穿。这衣裳让人看见,不知多羡慕我郑家财帛丰厚、女郎俊秀。”郑家主母嘀咕一句,叹道:“那就换白裙,配朱砂布禁,你舅舅好不容易从胡人手中得来的好东西,白衣红配,如雪中红梅,我儿定艳压群芳。宴会上可定要诗词场合,你快些准备起来,把往日些的诗文都抄录抄录,吟咏各类常见之物的都准备一些,不能借衣衫骄人,我儿的才学也足够让人刮目相看。”
“我不……”阿郑皱眉,干什么要装扮得和大公鸡一样,让人品头论足。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不爱这等场合。
“你说什么?”郑家主母柳眉倒树。
“没什么,我去准备。”阿郑瞬间焉巴,回去和书案过不去。
到了赴宴那一日,阿郑陪着母亲,跟在嫡支后面,提前两天出发,从余姚县到了句章县,住在郗家别院。
也不知是不是时间太短、会稽太大,郗家请不到人,才连旁支都成了座上宾。郑家嫡支主母这样腹诽。
在别院修整一晚,第二天清早就到郗家主宅赴宴。
舟车劳顿,又被千叮万嘱,阿郑对郗家宴会其实挺厌烦的。可跟着母亲进了郗家主宅,见识了亭台楼阁、深宅大院,见着那些衣着整齐的侍女从容走过,为她们领路的,为她们解说的,就连行礼裙摆滑过的幅度都那么精致优美。
阿郑被当世高门的富贵、威严景象所震撼。“不愧是郗家啊。”
阿郑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转头一看,原来是母亲发出的惊叹。母亲总爱说一些酸言酸语,再好的东西也要千方百计挑出不好来,加以讽刺。以往去嫡支拜见,母亲当面奉承赞叹,背后总要说几句酸话。如今见了郗家景象,却忍不住赞叹有加。大约与自己差别不大的时候,总要挑一挑毛病。当自己望尘莫及的时候,就只剩下赞叹钦佩了。
阿郑和母亲一起,被领进后院,今日的大宴女眷席位安置在花园中。阿郑和嫡支的伯母、表姐一起,被领进一方凉亭之中,他们郑家的女眷都在这里。有一位郗家侍女,专门服侍这一亭的人。
阿郑和母亲跪坐在稍后的矮几旁,矮几上摆着精美的摆设,阿郑盯着那些摆设看,总觉得有股香味,但又不敢确定。
这时,旁边侍女轻声道:“奴婢给郑家大娘子、四娘子、七娘子问安,诸位小娘子安康。诸位嘉宾入席还需一段时间,矮几上有茶汤、点心,诸位可先消遣片刻,宴席即刻便开。”
这是点心?阿郑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盘子,她以为,她以为是摆件呢。怪不得鼻尖总萦绕着食物的香味,阿郑第一次参加这样隆重的大宴,心有疑惑也不敢说,只歪头看母亲。母亲也是慌的,伸着脖子看前面嫡支主母的动作,亭子外就站着郗家侍女,可不能发问,否则让人听见笑话。
郑家嫡支主母其实也没见过这些点心,面前的长长的白瓷盘上,摆着四幅画儿。是的,这是画儿,若是侍女不说,嫡支主母哪能想到这是点心。第一个长条盘上黑色的酱汁勾勒出遒劲枝干,不知名的白色点心做成花瓣形状,拼成一树繁花。在瓷盘空白的地方,还有草书写着“春兰”二字。光这一笔字,就非凡俗。
郑家嫡支主母不着痕迹左右看看,发现侍女没有关注自己,才小心起筷,夹了片“玉兰花”的花瓣入口。嗯,香酥可口,田味浓郁,却一点儿也不油腻,好似油炸的,又不确定。这样的口感,是她从未吃过的。
一见嫡支主母有了动作,其他人也有样学样,摆在各自矮几上的“春兰”盘,一会儿就夹光了。
既然花儿能吃,那树干呢?阿郑忍不住拿筷子戳了戳树干,却夹不起来,只是把树干擦花了。
闹笑话了,阿郑脸一红,在母亲的瞪视下放了筷子。
春兰飞快吃完,接着就是一盘“夏荷”,肥厚的叶片,粉红色的花朵,笔直的茎条,连中间黄色的花蕊都那么逼真。阿郑不敢先动,她不知道这一盘花儿该吃什么。
坐在前面的郑家嫡支主母也有同样的疑惑,刚才玉兰花瓣十分明显,现在的夏荷却是花叶俱全,该从哪里下手?
赴宴不能露怯,郑家嫡支主母只能从最不会出错的花瓣入手。一片花瓣入口,全是荷花的清香,这个时节,哪里去找荷花?这清香又是怎么来的,那黄色的莲蓬,居然莲子拼成的,有莲子的清香,又软糯入口,真不知郗家的厨子是怎么炮制的。
嫡支主母十分矜持,吃完了花瓣不再动手,旁边的小娘子却忍不住,径直夹起一片荷叶。郑家主母来不及拦,小娘子已经先赞道:“是鸡子味儿的。”
嫡支主母赶紧又看了看亭外的侍女,发现她没注意里面,才长舒一口气,小声道:“矜持些。”
“嗯嗯。”嫡支小娘子不甚有诚意的点点头,继续吃叶子。
身后的几桌也有样学样,花瓣、莲蓬、叶子吃个精光,甚至茎条也没放过。
接下来是一盘“秋菊”,一朵形态艳丽的长须菊展现妙曼身姿,在胡瓜做的绿色枝叶的衬托下,比花园里的真花还漂亮。谢天谢地,总算认出一种菜蔬瓜果啦!
“字写得真好。”阿郑忍不住轻声赞叹。秋菊二字用的是草书,虽用酱汁书写在瓷盘上,也是难得的佳作。
沉迷美食的郑家人愣了愣,各房主母狠狠瞪了一眼自己女儿,瞧瞧人家小娘子,吃东西先看字呢,像你们,只知道吃。阿郑母亲自豪挺了挺脊背,这是她的女儿。
当然,主母们没比小娘子好多少,谁没沉迷在这些精巧美味的点心中呢?
最后一道是“冬梅”,花瓣并非大红色,而是一种带着水光的淡红色。不是寻常衣料过水几次之后暗淡的红,而是那种鲜亮的、有光泽的淡红色,与旁边伺候的侍女衣裙一个颜色。
阿郑忍不住悄悄观察亭外侍女,她姿态美妙、礼仪娴熟,一身衣裙也夺人眼球。带着梅香味儿的花型点心入口,逼真的花朵造型都挡不住阿郑观察侍女衣裙的目光,真漂亮啊!
若早知郗家不介意客人穿红戴紫,她该穿那件大红斓衫的。唉,幸好没穿,郗家侍女都穿这样泛着水光亮色的粉红衣裙,不知何等富庶,她穿一见寻常大红斓衫,怎能展现郑家财力,没得让人笑话,连个侍女都比不过。
“怎么就吃完了?”阿郑还在想心事,嫡支主母惊叫一声,当然,声音压得低低的。坐在旁边的嫡支小娘子也脸红,“好吃嘛~”不知不觉就都吃完了。
嫡支主母扶额,哪家赴宴会把开宴之前的点心都吃完的,显得没见识又不矜持,他们可是郑家,不是那些刚发家的泥腿子!
亭中的客人总注意着这些细枝末节,生怕丢人现眼,其实整个花园里,每桌的点心都是这个状态。有和郗家关系好的,会笑问侍女还有没有多余的点心,侍女也大方答暂时没有,等娘子/小娘子归家之后,定派人送去。有爽朗大方的,就有小心谨慎的,不经意吃完了,坐立难安,就怕给家里抹黑。见客人担心,亭外的侍女也会适时上前,不经意闲谈:某家娘子吃完了,还预定归家带一些呢。如此,客人方能安坐。
阿郑没纠结多久,郗家当家主母就到了,隔着花木,阿郑看见这次宴会的次位做的赫然是绝婚的郗家女郎与她的小女儿。听说这次宴会是王家小娘子一手操持的,尤其是这些点心菜品,绝无第二家。她那么小,居然就能办这样的大宴,菜品精致、独特不说,迎来送往、侍女仆役,没一处不妥,没听说哪里有杯盘碗碟摔碎,也没有茶水溅湿客人衣裙的事情。侍女绝没有拜高踩低前倨后恭的,每位客人都被细心照顾,各个舒心满意。
阿郑在家里也学着办过宴会,几个小姐妹间的聚会,也累得他精疲力尽,这样全郡高门的大宴,居然是年龄只有自己一半的小妹妹主持的。阿郑心里又惊又叹,真不愧是郗家。
开宴之后,精致美味的菜式一个个被端上来。每道菜品都有完美完整的造型,亭外侍女拿着餐勺筷子,分装进小碗碟中,再一一奉给各人。分装好的菜品,依旧保持了相对完整的造型,送进嘴里都是热的。吃第一道菜的时候,阿郑以为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好吃的了,没想到第二道菜就立刻打破了她的想法。
“以前郗家也办过大宴,没见过此等新奇菜品。”
“看来周姐姐说着宴会是王家小娘子操持的,不是假话。至少这些菜谱、点心方子,不是郗家的。”
“还叫王家小娘子呢?绝婚之后把女儿也带出来,不知是舍不得骨肉分离,还是惧怕……嗯嗯~”
“别说这些,咱们各家之间联络有亲,何必看一寡妇脸色。”这寡妇说的是余姚公主。
“我也参加过王家的宴会,可没这些东西,不是从王家带出来的。”
“柳家阿嫂,你最擅庖厨,可尝出这些用什么做的?吃着与平常不同。”
“我也尝不出来,从未吃过,勾得我心痒难耐。算了,我便做个厚颜之人,待会儿宴席罢了,我找郗家妹妹问问。她未出阁之前,与我也是手帕交呢!”
女眷们是矜持的,前院大厅的男宾们可就不客气了。吃着好吃,笑问:“郗兄,君家菜肴点心,滋味非凡,尤其是这,甚合老夫胃口,不知是怎么做的,天然一股清香。”
“都是我家幺娘的主意,我一老迈之人,坐等儿孙孝敬就是。”郗愔捋须,淡淡答道。
“南昌公过谦了,素食还能作出此等滋味,可见功力不凡。”
哎,这才问到点子上了,素食!郗愔笑道:“都是我那侄女儿、孙女孝顺,老妻不幸,一家子哀毁过度,身子败坏。孙女幺娘遍阅古籍,找出从豆中取油的法子,为一家人滋补。既不违背孝道,又不哀毁身体,这岂非是更大的孝。诸君所食每道菜都有豆的影踪,贱价豆菽能有此滋味,我会稽百信也能多一物饱腹,不必食用难以下咽的豆饭。”
“南昌公高义!我会稽百姓有福矣。”
郗愔笑着摆手,谦虚不已。
“小娘子如此聪慧孝顺,此油可有名称?”
哎呀呀,这个年轻人,真是会提问啊。
“老人托大,取名孝油。”
“好,好,正合小娘子的孝行!”
“还点出是守孝所用呢!”
与会诸人,七嘴八舌夸赞起来,又和旁边的友人讨论,这菜里哪些用的是豆,完全吃不出来啊!
男宾们毫不客气,与郗家男丁攀谈起来,话里话外都想分一些豆做的新鲜吃食。他们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家,从未想过豆能作出如此鲜美的食物。还有油,豆能出油,这是何等神奇的事情,若非信任南昌公的人品,知他不是虚言之人,怎能相信。
宴会过后,郗道茂笑着看各处管事汇总上来的消息,几乎每家都定了与豆相关的产品。豆油是最多了,还有那些豆干、豆皮、豆豉、豆酱、腐乳;咸香味儿的、甜味儿的、酸辣的、麻油的,各色口味都有。
“咱家的豆油一鸣惊人!仓库都清空了,通知庄子上赶工,正是新鲜的时候,这些东西供不应求呢!”郗道茂开心合上账本,第一次试验就成功了,谁不欢喜。
图恩也笑,送走了兴致勃勃的郗道茂,她趴在矮几上给王怜花写信:“现在通信是在太慢了,我都来句章县小半年了,你的信才到了两封。上回和你说压榨豆油的事情,不知你收到信没有。现在我只能用普通压榨法,需要重劳力,会稽虽然没遭受战火,但人丁也不充足。重劳力都是家中顶梁柱,种田耕地才是主业,只有失地农民才出来打工。我需要一个更省力的工具,恍惚记得螺旋压榨法,我用硬木试过,不能长久,很快会坏,木屑掉在豆粕里,喂养牲畜也不方便。还会污染豆油,始终有股木头味儿,去不掉。哎,好想要乙烷和轻汽油啊!”
“那些点心得到了所有人的称赞,阿土、阿尧、阿白三人的厨艺称得上出色,可美中不足,盘子不好找。我为了找成套的白瓷盘,差点儿把郗家库房翻一遍。最后只能保证一个亭子配成一套,摔了都没得换。在这里,白瓷盘居然是奢侈品,我觉得你发家致富的机会来了!”
“上次说到豆粕,这绝好的牲畜饲料,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庄子里的牛、羊、猪,平均六个月就能出栏,鸡、鸭之类家禽更短,吃肉的好日子来了。”
“我觉得自己找到了这辈子的路,我喜欢这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