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搬,自然是可以搬的,可搬出去住哪儿?搬出去还能与郗家如此亲密,得郗家庇佑吗?

第二天一早,图恩起床问安,却被告知郗道茂已经出门了。

“这么早,阿母去哪儿了?怎么不叫我?”图恩昨晚想了半夜的劝解词,生怕郗道茂想不开。

“娘子出门早呢,小娘子安睡就是,不多时就回来了。”

郗道茂弃了宽袍大袖,也没有戴幕篱,她身着道袍,头戴莲花冠,骑着一匹温顺的母马,悠悠然走在城郊泥地上。

“娘子好俊俏,像个少年郎!”洪媪坐在牛车边赞道。她们本是乘牛车出来的,郗道茂见着山川溪流、天地开阔,忍不住骑马慢性。

“洪媪~”郗道茂笑嗔一句,不好意思把话题转向正事:“连路来见着的土地都是上等田,可惜都有主了,这阡陌连片的土地,想必主家也不肯卖。”

“牙行的人已经说了,如今的句章县哪儿有成片的好田等人买,都被各家分了。其他零星田地,不好打理,买来也无用啊。”洪媪知道自己娘子心高,可没有郗家郎君出面,谁家愿意分好田给他们呢?

郗道茂不为所动,嘴硬道:“也不一定买,就来看看。”

他们上午在城郊转了转,下午也没回去,直接往更偏远的乡村去。一个县,治所所在自然是最繁华的,可繁华的地方很有限,走过城郊富农的田地,入目所见都是一片荒芜。

郗道茂这半生,都在膏粱锦绣之中,田园之乐也是下人挑了最漂亮的植株在她面前,吟咏山水诗文罢了,哪里见过这等真刀真枪的耕种。春日是正是播种的季节,农人全家老少一起出动,壮汉犁田、老人孩子撒种,妇人培土。他们穿着短褐草鞋,弯腰在土地上逡巡,背着太阳落山,汗水在地里摔成八瓣。

还要施底肥,臭气熏天。

“娘子,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洪媪奉上帕子,让郗道茂遮一遮味儿。

“先不忙。”郗道茂摆手,走到田边,高声问道:“敢问这位老丈,你们种的是什么?”

正在耕作的男人抬起头,黝黑的皮肤在额头皱成三条褶子,一看有衣着精致的贵人问话,三两步跑到田边作揖,“劳贵人动问,小老儿一家种的是豆。”

“豆?你们吃豆饭?”

“贵人不知,前些天郗家庄园传了消息,要收豆,大量的收,不论收多少价格都不变。小老儿一家就想在这开了片荒地,种些豆,换点盐钱。”

“这地是新开的?”

“是,老父母仁善,新开的荒地不收税,小老儿几个儿子也快成丁了,日后不会抛荒的。”那人赔笑作揖,自认把什么漏洞都补上了,生怕这位不知名的贵人不高兴。

儿子快成丁,“敢问老丈多大年纪?”

“小老儿三十有五。”

郗道茂沉默,她的二兄今年也是这个年纪,二兄发堆高髻、容颜俊美,六十岁的伯父也没有这般老态。眼前的农人,说他七十,郗道茂都信的。

“多谢。”郗道茂颔首,示意随行人给些答谢。

洪媪令人从车上搬下十斤重的一袋稻米送去,那人直接跪在地上磕头,称谢不已。微微泛黄的布袋看着干净又漂亮,满手泥的汉子不敢接,在裤子上蹭了几把,才颤巍巍接过。一摸就知道里面是白米,白米能在集市上换五倍的糙米。这布袋拆洗拆洗,能给家里人做一身衣裳。衣食俱全,不过说两句话而已,这农人怎能不激动。

郗道茂满怀心事下令回城,洪媪问她什么她也不说,接下来半个月,一直在句章县四处走动。从家里拿了舆图出来对比,亲自踏遍句章县。

郗道茂有自己的事情忙,郗家也知道。

“小妹想置办田亩,儿与地方官打个招呼可好?”郗超笑道。

郗愔可不上这当,“你想办就办,和老夫说什么?”

“儿听父亲的,那就再等一等吧。”郗超赔笑。

哼!又拿老子当挡箭牌。郗愔怎么不明白他的意思,郗道茂在外找良田,打的肯定是置办产业搬出郗家大宅的主意,他们想要留住郗道茂,不外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大的道理就是句章县买不到好田的现实。没有田亩庄园做根基,自然搬不出去,到时不管是留在郗家,还是郗家兄弟再出面帮忙,都是顺理成章和好的路子。

也不是他们袖手旁观,是郗道茂不肯前来求助,不是吗?

“我老矣,家中日后还要交到你手上,你看着办吧,只记着老二一家子的前车之鉴就好。”郗愔摆摆手,让儿子退下。

郗超沉默,二弟的官职一直上不去,心性的原因占了大半。

郗家人还在观望,郗道茂已经做了决定。

“我准备购下北边山地薄田,连同几片山也一并归入其中,阿恩觉得如何?”郗道茂指着桌上展开的简易舆图问道。

“买不到好地吗?”

“好地自然有,都把持在各著姓手中,怎肯平白让出。我听闻你的小庄子在做豆油,需要大量黄豆。黄豆贫瘠薄土也能长,正好供应你那作坊。”

“榨油技术还有很多限制,阿母就为我这小作坊投入这么多薄田,万一亏了怎么办?”

“亏了就亏了,不是还有山林吗?山林中有野味,衣食总能无忧。阿恩,不着急,慢慢来。亏几年不要紧,十年之内能有收益,便是大善。倒时,便是不需那么多黄豆,薄田也能养肥了。”

佩服!图恩在心里拱手,与郗道茂的稳重平和相比,她就太着急了。恨不得大豆榨油,今天发明,明天风靡,后天就带来滚滚财源。

“为了不辜负阿母的信重,我也要好好钻研榨油技术。”图恩笑着回答。

“也不用太专注,身体要紧。”谢道茂想置办一份产业,是为了搬出去,不至于无所依傍。可她身侧还有许多财物傍身,万一日后真的经营不善,不过不能过奢靡生活,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郗道茂看着女儿稚嫩的面庞,她的女儿自小就展露非凡才华,理当有更广阔的天地。

郗道茂前脚遣人去县衙过户田地,后脚县衙就派人来说明情况。堂堂郗家的女儿,买了薄田,是她自己没眼光,若是不事先通气,让郗家家主以为自己从中作梗怎么办?县令想得很周全,忙不迭通风报信。

郗愔一看这消息,瞬间明白了郗道茂想做什么,回复县令按章办事,转头把儿子叫过来。

“偷鸡不成蚀把米。”

郗超也没想到堂妹如此有决断,叹道:“事到如今,小妹那里我去赔罪吧。郗家还有许多良田,分出五倾给她,就分挨着她薄田、山林的地方。这些原是周家的地,我与周家是姻亲,我出面换。”看郗道茂行事,观她展露的才干决断,不可强逼,只能与之交往,修复裂痕。

“她们母女虽为弱质女流,心性却不软弱,如今亡羊补牢,如何能挽回。罢了,少不得卖一回老脸。”郗愔幽幽一叹,“你去发帖子,七日后办大宴,为她们母女接风洗尘。原本早该办的,只因老妻过身全家守孝,如今出了热孝,该操办起来了。席上菜品,都有孝油。”

“孝油?”

“幺娘庄子上产的豆油,非荤腥之物,正合孝中补身,又不违背孝道,如此好物,称一声孝油不为过。幺娘手上有几个好厨子,你问她借来操办宴席,让会稽人都看看,咱们郗家的女儿就算绝婚,也大大方方交往。”

图恩全然不知这些,她和郗道茂正忙着修建庄园呢。

此时的庄园,要么是全无规划的茅草屋,要么是规制严谨几进几出的正经院落,图恩都不喜欢。郗道茂有心依托连片山林、田地,建成坞堡,人丁又不够。两人正在商量,周氏过来了。

“大嫂/大舅母来了。”母女俩把周氏让进屋中,郗道茂笑问:“大嫂怎么来了?可用过饭了?”

“用过了,用得好,多谢妹妹惦念。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有事求妹妹来了。”

“大嫂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求不求的,您说。”

“七日后,阿翁办大宴为你们母女介绍会稽交好之家,帖子都备好了,只待妹妹首肯就发出去。”

“使不得,使不得,这不是折煞我吗?我本是绝婚之人,所求不过安静度日而已,实在不必大张旗鼓。”

“好妹妹,你如此年轻,日后再谯谁也不敢指摘。”周氏拉着郗道茂的手,言辞恳切;“都怪我身子不好,精力不济,内宅混乱,让妹妹受了委屈,盼妹妹原谅我这一回。”

周氏说着就要起身行礼,郗道茂赶紧拦住。

这与周氏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过是个可怜人,一生只有大娘子、二娘子两个女儿,家里为过继吵闹,她虽没赶上最厉害的时候,不过想也可知。郗道茂小时候也是大嫂照看长大的,长嫂如母,看她花白的头发,怎忍心拂她意。

“大嫂别这样说,都是一家人,我不曾放在心上。宴会办就办吧,只一点,若是宴上有人刻薄我儿,我可是要当场刺回去的。”

“妹妹是宽宏。你放心,这样的恶客,不是郗家座上宾。”

两人算是把话说开了,周氏笑看图恩:“我再求妹妹一件事儿,把幺娘借我用用如何?”

“她一顽童,大嫂要她做什么?”

“听闻幺娘手底下有好几个得力厨娘,借她们操办宴席。幺娘年纪也不小了,合该学学宴席往来,我托大带她入门,妹妹可舍得?”

“周氏名门,家学渊源,有大嫂指点,我求之不得。”

“那我就把幺娘拐走了,妹妹不要心疼。”

“不心疼,不心疼,大嫂只管教导,她若不听话,大嫂告诉我,我必定打断她的腿!”

周氏捂嘴而笑,明白这是幺娘就算有不对,自己也不能擅自惩处的意思。周氏也不生气,见识过二弟妹的愚钝,幺娘这样心思灵巧、才干出众、知情识趣的女儿,娇气些又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