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恩叹息,为人几世,她还是不明白人类这些弯弯绕。算了,知道不是坏事就行。惰性是多么可怕的东西,若是这样的情况在王家发生,她肯定硬着头皮去想,如今近有母亲疼爱,远有王怜花兜底,图恩已经不想为难妖了。
图恩能痛快撒手,有人不行啊。三姑娘一直派小丫头密切关注着图恩的消息,听说她回自己的院子没一会儿,就带着姑母往祖父院子去了。祖父的院子她窥视不到详情,可特意去闲逛的小丫头说了,里面传出巨响,伺候的人都吓了一跳,然后祖父带着人去书房了,到现在还没出来。
郗家的书房是多么神圣的地方,别说她了,便是母亲没事儿都不能去父亲的书房。三姑娘越想越心慌,眼泪簌簌往下掉,不一会热就哭肿了眼睛。
“你说她怎么敢?她就不怕祖父怪罪吗?她又不是郗家人,她怎么敢?”三姑娘泪眼朦胧的问贴身丫头。在三姑娘的思维里,离婚之女,寄居外家,总是低人一等的,怎么她理直气壮找祖父做主。
贴身丫头也慌啊,郗家治家严谨,事发了小娘子最严重的惩罚不过祠堂里跪三日,她可是要被打死发卖的啊!丫头赶紧思考,痛下决心:“三娘子,不能坐以待毙,快,去求娘子!”
“阿母?”三姑娘反问,讪讪道:“我怕。”
“我的小娘子哎,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若是不请娘子出面,任由表姑娘在家主跟前造谣,板子就劝打到您身上啦!”
三姑娘六神无措,被贴身丫鬟推着往二房主院而去。
李氏见自己闺女这样儿,当即慌了:“我的儿,怎么了这是?在自己家里,谁还给你委屈受了不成。”
李氏本是调侃,没想到女儿哇得一声哭得更厉害了。李氏心疼搂住三姑娘,眼刀剐了一眼她的贴身丫头:“还不快说!”
“过午时候,我们小娘子和王小娘子在花园有几句口角,不欢而散。没想到王小娘子禀告郎主去了?”
“是你们郎主,还是到主院去了?”李氏追问,丫头们能不带排行称呼郎主的,在他们这一房可能是郗愔,也有可能是郗融。
丫头跪地磕头,咚咚几声如敲在李氏心头:“往主院去了。”
李氏心里一慌,面上却十分稳得住,一拍桌子,喝道:“我把三娘交给你伺候,你却出了纰漏,还不速速招来,到底怎么回事儿?王小娘子也是世家名门闺秀,无缘无故,怎么向长辈告状!是不是你这奴婢弄鬼,还不从实招来!”
“奴婢不敢隐瞒。”女婢知道事情向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不是她一个奴婢能左右的,不敢说谎,把之前的口角冲突说了一遍。“就这些了,真的,王小娘子走之前,还说不和我们小娘子计较,明日愿在花园口等着,一同向家主问安。”
“是啊,阿母,谁知道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已经向祖父告状了!”
“闭嘴!这事本就是你不对,你做什么去和她争论。我看幺娘说得不错,小小年纪,争吃争喝有什么出息,有本事争学问、争名声去!”
三姑娘一跺脚,“阿母,怎么你也来埋怨我,明明是你说的。姑母一家占了好院子,那本是您给我准备的。”
“闭嘴,还敢犟!”李氏扶额,她说的那是私房话,私房话懂吗,背后牢骚。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这丫头天真的把私房话拿出去显摆,她不挨骂谁挨骂。
“呜呜……我就知道,自从幺娘来了,你们都喜欢她,我做错了什么,你们都喜欢她去吧,再不理你们了。哇哇……”三姑娘捂着眼睛疼痛哭,她本就怕,本母亲一番指责,更是委屈。
李氏叹息一声,拉过女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又给她轻柔得擦掉眼泪:“阿母怎么会喜欢别人了,我儿是天底下最可人疼的小娘子。你们说话的时候,身边都有谁?”
“只有奴婢伺候着小娘子,王小娘子身边没带人,周围也没有别人。”女婢知机比三姑娘快,知道这是要想办法了。
“真没有吗?”
“真没有!奴婢侍奉着三娘子从花园又走回来,一个人都没碰见。”
“好,那这事你们就咬死了,是她先拿阿翁的赏赐炫耀,自言强过你千百倍,日后定挤兑得你无处容身。你气不过才和她口角几句,但已经和解。记住了吗?你们约好都不提此事,没想到她恶人先告状,在阿翁面前搬弄是非。”
“这,这能行吗?”三姑娘拧着帕子纠结问道。如此诬陷,和小人何异?
“你想受责罚?去跪祠堂、挨板子、三天不许吃饭?还要受阿翁、阿父责骂,坏了名声,日后都不好嫁人。”
“我不,我不,我记住了,记住了!”三姑娘惊叫,哭着扑到李氏怀里。
“吃一堑长一智,日后不要把私房话拿到外面去说,这世上最近亲的人只有你阿父阿母阿兄,知道吗?”
三姑娘她哭着点头,李氏本还想再教她一些,可看着她哭得眼睛红肿,不好再灌输。李氏吩咐下人取了薄荷、冰片过来,熏在帕子上,拿帕子把眼睛揉得更红更肿,才弃了帕子,拉着三姑娘往主院去。
“阿母,我带着帕子吧,不然,我怕哭不出来。”
“闭嘴,你当阿翁纵横朝堂三十年是吃素的吗?待会儿到了主院,你只哭就是,一切有阿母呢!”
李氏呵斥一声牵着三姑娘快走,做出一副焦急姿态来。李氏揣度着,阿翁的心思和她的心思应该是一样的,乍听三娘犯错,她也生气,可再生气这是自己女儿,只能帮她圆场。三娘到底是阿翁的亲孙女,比外孙女亲近得多,且还是隔房的外孙女。孩子日后慢慢教,眼前不能让她坏了名声。
郗愔院中仆役,见李氏鬓发散乱,拖着双眼红肿、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三娘子过来,俱都吓了一跳。
“快,禀告阿翁,说儿媳有要事求见。”
郗愔一听,当即放下手中书本,让人进来。他一个老翁和儿媳素无来往,不过每日用饭的时候见一面,能让儿媳这样惊慌失措的跑来,不知出了什么事。
李氏进门,未语泪先流,哭着行礼:“阿翁,儿媳不孝,刚听说这孽障和幺娘起了口角,真真是不懂事。幺娘远来是客,她却欺负人,儿媳愧煞!”
三姑娘被李氏推了一把,重重摔在地上,捂着先着地的膝盖不知所措,哭着唤:“阿母!”
郗愔看了一眼郗道茂和图恩,母女俩都是一脸茫然,郗道茂立刻看着女儿,眼神分明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郗愔心里就有数了,端坐上首,平静道:“有话好好说,来人,扶起来。”
“是!”仆役上前扶起,李氏也趁机整理情绪,有条不紊徐徐道来:“方才,儿媳正在屋中做女工,突然这孽障红肿着眼睛跑来,说了今日在花园中与表妹起了口角,两人虽已和解,但怕阿翁听说了责怪,吓坏了。当时,这婢女就跟在两人身边,具体情境,请阿翁容禀。”
郗愔指了指缩在后面的婢女,平淡一生:“说。”
那婢女却如遭雷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青砖发出一声闷响,听着就疼。“是,是王小娘子炫耀从家主这里得了赏赐,说我们小娘子愚笨不堪,此生都不得家主青眼。小娘子气不过和她理论几句。后来,王小娘子理亏,说不过,假意与我们小娘子和解,还说明日继续给家主送点心,在花园口等着我们小娘子,一起来给家主问安,没想到她恶人先告状……”
“闭嘴,主家小娘子也是你能说的!”李氏及时喝止,哭道:“婢女不懂事,都是我教导无方,还请小姑不要见怪。”
“这事……”郗道茂刚要问,这事你怎么没告诉我。
郗愔立刻打断,“是吗?家里可容不得离间骨肉的事情。幺娘,你说。”
图恩自然又是另一番说法,讲了当时情景,又道:“我当时没放在心上,只以为三表姐有口无心,没想到是受了二舅母影响。”
李氏捂着眼睛,哭道:“幺娘,错了就错了,都是一家子,认了也不会传出去,你何必诬赖你三姐姐。她从小就是个憨傻的,家中谁人不知。”
郗愔端坐上手,慢条斯理道:“断案讲究人证物证,你们谁说的是真的?”
“这无知婢女跟着三娘,阿翁且听她分说。”李氏指着跪在堂下的婢女道。
“你呢?”郗愔问图恩。
“没有,我当时一个人回去的。”
“那就是无人为你作证了?”郗愔语调和缓,仿佛要下定论。李氏拿帕子捂着眼睛,她就知道,即便有什么破绽,阿翁也是向着他们的。
“查!”图恩斩钉截铁:“但凡走过,必定留下痕迹。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谎言,没有彻查不出真相的案子。花园里有人路过吗?有耳力好的仆役听见吗?与这个婢女交好的呢?二舅母房中侍女知道吗?”
“幺娘这是要抄家啊?自你来了,二舅母自问无一处慢待你,你就这么看不得二舅母一家过太平日子吗?阿翁,大张旗鼓的查抄审问,这是把一家子当贼人啊!外面的人还没打进来,里面倒开始颠倒……”
“去叫老二来。”郗愔想了一下,吩咐下人把二房的郗融叫了来。
来的时候,却是老大郗超、老二郗融、老三郗冲都来了。
“阿父,这是怎么回事儿?”郗超代表兄弟们拱手问道。
“路上还没打听清楚?”郗愔冷哼一声,自家儿子,谁不知道谁?
郗融满脸通红起身,“都是儿教导妻女不力,出了这等无颜之事,还望妹妹、幺娘谅解、”
“郎君!”
“阿父!”
李氏和三姑娘不可置信的叫了一声,夫君/父亲怎么替他们认罪了。
郗愔问道:“那你说怎么处置?”
“不过小娘子间几句拌嘴,不是大事。依儿浅见,三娘和幺娘相互致歉,握手言和便是。”郗融对着郗道茂作揖,说话却是偏向自家妻女。
“老大?”郗愔又问。
“周家有一女冠,以贤德闻名,以教导世家女儿礼仪为生,是我妻妹,我替三娘请她过来教授。”郗超这等在朝堂上打滚的人,一听就知道谁出的幺蛾子。二弟想要两边和稀泥,保全妻女的颜面,从这些日子郗道茂和幺娘展示的才能来看,恐怕不能够。
“儿也是这般想法。”郗融紧跟着大哥,不等老父发问,立刻附和。
郗愔长叹一声,问郗道茂:“贤侄女觉得呢?”
郗道茂紧紧拽着帕子,转头看着图恩。
“行吧。”图恩点头,她本没放在心上,看样子大家心里都有数。
“就这样吧。李氏,昨夜你阿家托梦说担忧儿孙,你抄十卷经文供奉在她灵前吧。”郗愔叹息,就这样吧,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事情没必要挑明了说。
郗愔疲惫摆手,众人各自散去。
堂中最后只留下二房一家,三娘子被扶起来,呐呐问道:“没事了吧?祖父相信我了吧?”
“住口,还不与我家去,还嫌丢人不够呢!”郗融怒喝一声,气势冲冲往回走,李氏和三娘子后面赶来的时候,仆从都已经被打发干净了。
“你是怎么教女的!居然在长辈面前搬弄是非,妹妹离婚独居,已是不幸,你还撺掇着这孽障欺负幺娘!幺娘身子不好,你难道不知道吗?万一有个好歹,你让我怎么和妹妹交待!”
李氏捂着眼睛直哭,哭得直打嗝也没耽误辩解:“郎君只知道怪我,事情已经出了,我能怎么办?难道让这孽障坏了名声,日后老死家中?大兄也是,我们大郎日后可是要过继给他的,他却帮着小姑说话,丝毫不看大郎的面子,我们才是大郎的亲生父母啊。今天这事儿,我也为难,都是一家子,只能委屈幺娘……”
“委屈?是挺委屈的!阿父纵横朝堂十余载,你这点儿小手段妄图糊弄他?早被人看穿了,阿兄说起来,我都无脸见人!”
“明明是她先去告状……”
“妹妹今日根本没和阿父说小儿口角!”
李氏突然愣住,没说?那,那她们岂不是不打自招?
“当真是应了你口中的恶人先告状。”郗融叹息,我郗二郎怎么有这么蠢笨的妻女。
李氏这才反应过来,让三娘一顿哭诉忘了查证,真闹了笑话。现在怎么办?李氏拿帕子捂眼睛,爆发出更高亢的哭声:“郎君,都是我的错,这可怎么办啊?”
回到院子,郗道茂坐在床边静静垂泪,图恩劝了又劝,还是劝不住:“阿母,这有什么值当哭的?”
“你为何不告诉我,我不知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
“阿母,我不觉得委屈,真的。就是三姐姐那两句讽刺的功力,浅显得很,当场被我气个半死,觉得委屈的是她。我不和你说,是真没把这事儿放心上。”
“你舅舅和祖父们呢?”
“阿母,说句实话,在回会稽之前,我就预料到有这种情况。嘴唇还有碰到牙齿的时候,更何况这么多人相处。二舅母诬陷我是想给三姐姐脱罪,二舅舅委屈我是不想家丑外扬,这都正常,谁不偏帮自家亲人。我哪儿有心思计较这些,祖父已经同意我用豆油,庄子上黄豆收够了吗?压榨的工艺准备好了吗?点心方子还要改进,佃户不够还待招工,一堆堆事情,我哪儿有空啊!”我这一天天的忙得头发丝到脚后跟都飞起,哪有功夫计较这些狗屁倒灶得破事儿!
“我儿心胸宽广,也不是他们委屈你的理由。”
“唉,阿母,我是真不觉得委屈。”图恩无奈,车轱辘话来回说,怎么解释阿母都不听。郗愔当家做主看儿孙什么心态,她看二舅一家就是什么心态,老妖怪和小萝卜头计较什么,不痛不痒的。
“罢了,今天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郗道茂突然结束话题,叮嘱去病;“今天回去熬一碗定惊汤给小娘子,夜里警醒着,若是小娘子有什么不好,不管什么时候,立刻来报。”
“是。”去病、延年一同福身,郗道茂身边的心腹洪媪打着灯笼亲自送图恩回房。
洪媪看着图恩洗漱上床,才施施然回转,见郗道茂还坐在床边盯着黑黢黢的夜空,柔声劝道:“娘子,别哭了,仔细明早眼睛肿。小娘子孝顺,临走还叮嘱我多宽慰娘子。我瞧着小娘子是真不放在心上,您也宽心。奴婢说句僭越的话,老家主和大郎君都想着您呢,大家伙儿心里都明白。”
二郎君偏心自家,可想想他的官职,在兄弟中垫底,就知这样性情在官场走不远。洪媪腹诽,这般现状,足够宽慰了。
“明明受了委屈,却要笑脸迎人,不能因为阿恩胸怀宽广,我就当做理所当然。”
“娘子如今还不如小娘子看得通透呢,大家子,难免的。”洪媪世家世仆,对这些事情见多了。说句公道话,郗家处理十分公平,虽没把话挑明,但二房母女都受了责罚。
“洪媪说得对,阿恩长大了。在王家的时候,我沉溺悲伤,全靠她点醒;如今回来,也靠着她在伯父面前争脸,再不能这样了。”郗道茂长叹一声,“我算是看明白了,伯父是亲的,哥哥也是亲的,可嫂子不是亲的。日后年岁渐长,我这个姑奶奶,又算的了什么?”
洪媪看着郗道茂坚定的眼神,紧张问道:“娘子,您想做什么?”
“搬出去,我要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