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如何自处?幺娘不必担心,你是王家金尊玉贵的小娘子,谁也不能动摇!”王羲之斩钉截铁道。

还是一直没出声的郗恢看得清楚,“姑父,您恐没明白幺娘的意思,我这外甥女不凡啊。”

郗恢看图恩听闻噩耗,不像一般小娘子那样惊慌失措,进屋也礼仪周全,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印象大好。郗恢以前对图恩的印象是浅薄的,即便身为舅舅,以前郗恢也很少见着她。小姑娘常年生病,平常大宴见着几回都是娇弱怯懦的模样,只在阿姊口中频繁听说她又生病了。如今看来,却自有一股从容姿态,不愧是郗家的女儿。

“幺娘,别怕,慢慢说,告诉舅舅,你想说什么?”

“阿父阿母离婚之后,我跟着谁呢?”

“这还用说,自然是跟着我!”王献之都顾不上哭,立刻出声。

图恩轻轻摇头:“阿父,你忘了两月前我是怎么病危的吗?并非幺娘危言耸听,我这身体,不必虐待,只要稍微轻忽,吓一吓、冷一冷,就保不住性命。日后公主进门,阿父要时时刻刻看着我吗?或者由祖母日日看护,我就生活在祖母的院子里,一步也不要出来,缩头保命?”

图恩形容得太过悲惨,王献之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又一次决堤,嚎啕痛哭起来。

图恩却好似没有看见,依旧语气平淡,看着垂泪的母亲道:“阿母放心把我留在王家吗?翁瓮、大母很好,阿父也很好,伯伯、伯娘、堂兄堂姊也很好,可终究不是阿母啊!”

“玉润,我的儿,我的儿!”郗道茂猛道爆发,膝行几步,抱着图恩痛哭流涕,撕心裂肺,守在院外的仆役听着忽而高亢的哭声,都忍不住擦眼泪。

图恩没有哭,也没有悲容,轻轻拍着郗道茂的肩膀,两人的母女角色好像颠倒过来;“阿母,别哭,我在呢。我改名为恩,不再是玉润了。”

郗道茂爆发出更悲痛的哭声。

“不要发此悲声,老婆子还没死呢!有我在一日,必定保全幺娘。”郗璿猛拍身边小几,几上茶碗跳了跳。

“不生气,不生气,当心吓着幺娘,幺娘的身子经不起大悲大喜。”王羲之连忙劝慰,在这家里,他倒成了脾气最好的那个。

“姑父、姑姑,阿姐、子敬,我倒觉得幺娘说的不无道理。不如就让幺娘随阿姐离开,子敬也好清清白白迎娶公主。”

王献之锤着自己的胸口,几欲癫狂:“道胤!你也要挖我的心肝吗?我何尝愿意如此?若人人都要弃我而去,我还活在世上作甚? ”

王献之挥舞自己的手臂,挣扎着从矮塌上掉下来,他现在双足受伤不能动弹,砸在地上好大一声闷响。

郗恢却不理会他的癫狂,冷酷无情道:“跪地称臣与匍匐在地有何区别?早晚有这么一天。余姚今看不上郗家女,明日若容不下郗家血脉,子敬当如何?下诏之日不曾死,今后就好好活着。”

“道胤,不要说了,这不是子敬的错,不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不要怪他!”郗道茂放开图恩奔过去揽住掉在地上的王献之。

图恩还是那副平淡的模样,她的身体不允许她有太过激烈的情绪。

图恩起身,缓缓走到王献之身边,他已经被安抚住了,图恩伏在他膝上,不一会儿泪水流到了王献之挽起裤子的腿上。

“幺娘,幺娘,你别哭,你身体受不住。”王献之感受到湿,猛得惊醒过来,拉起图恩,见她满面泪水,悔愧无以复加:“都怪阿父乱说话,幺娘,幺娘……”

图恩顺着力道起身,轻轻擦干眼泪,双手紧紧握着王献之的大手:“阿父如同高山,幺娘从小仰望,总盼着有一天病好了,手有力气了,由阿父亲授书法,也做一才女,为阿父增添光彩。”

“而今也一样,幺娘一直是阿父的光彩。”王献之手忙脚乱给女儿擦眼泪。

“不一样了。”图恩轻轻摇头:“阿父娶了新妇,幺娘还在这里,与新妇相看两厌,成日猜忌、争斗不休,心中再没有高山仰止,只有满腔怨愤。幺娘会变得刻薄,会怨恨世道,会鄙薄世人,再也不能读书习字,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阿父,让幺娘走吧。退一步海阔天空,等十年二十年,幺娘长大了,带着自己的夫婿来看阿父。阿父到时儿孙满堂,今日种种不快,俱已烟消云散。”

“好不好,阿父?”

看着女儿被泪水浸润的眼睛,比雨后的天空还要明亮,王献之突然就委屈怨恨中清醒过来。自从余姚公主放言下嫁、求助无门之后,王献之就变得刻薄、偏激、易怒,他抱着自己的委屈不放,日日喝酒痛哭,再不睁眼看世界。

如今,看着女儿的眼睛,他突然就清醒过来了。王子敬冠绝当世的不仅仅是风流而已,理智回笼,他开始思考问题。

王献之与之前痛哭的撒泼小儿判若两人,快速做了决定,“好,就依幺娘所言。表姐,此事,是我对不起你。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多说无益。请你取走当日嫁妆,我一干财物也送与幺娘做陪嫁。”

图恩满意看着王献之恢复名士风采。中二病是一种绝症,犯病的时候九头牛拉不回,执迷不悟,上山下海无所不用其极。病好也是一瞬间的事情,且解药不固定,也许是旁人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也许是路边花开的一瞬间,中二病就这么不药而愈了。

冷静理智的态度是可以传染的,郗道茂看丈夫和女儿冷静自持,她也从情绪中找回智慧。

他们都清楚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不可更改,如今的哭嚎、言语不过发泄罢了。现在发泄不是最重要的,当务之急是想好以后的路。

“绝婚后,我不留在建康城。”郗道茂冷静道。

“那表姐去哪里?你从小在建康城长大,哪里有建康繁华安稳?”王献之焦急问道,就算离婚,他们还是表姐弟呢!

“余姚公主在,世人流言不会放过我和幺娘,与其被人在唇齿见翻弄,不如远走他乡,待时过境迁再回不迟。”

“伯父隐居会稽,阿姐可前往投奔。嘉宾堂兄亦辞官守孝,阿姐可依傍而居。”

“此事不急,先清理财物,搬到城外庄子暂住,越快越好。”郗道茂恢复了冷静,也能明白轻重缓急。既然离婚的决定已出,那就赶快离开王家,不要再给余姚公主发难的机会。

最难的决定已经做下了,事情进入细节流程,王羲之夫妻没什么好叮嘱的,只长叹一声,再次告罪,便离开了。

郗道茂叫了仆人进来,重新给王献之擦洗包扎,喂他吃药看他睡下之后才离开。

郗道茂摸着图恩的包包头,“去歇着吧。”

“可是……”图恩还想挣扎一下,事关她的命运,她也想参与。

“放心,有阿母在呢!”郗道茂微微一笑,不容置疑的婢女领图恩去休息。

好吧,父母反应过来了,没人权的小孩子就不得不接受安排。

屋中只剩郗道茂、郗恢姐弟,郗恢才道:“幺娘异于常人,有大才。”

“平日她也只是一个平常小娘子,遇到事情才能看出贤愚才德。若是如此,我宁愿她一辈子不要显露才干,平淡安逸过完一生,如姑姑一般。”郗道茂心想:当初,父亲在的时候,就是这样对出嫁的自己说的。当时自己不明白父亲的好心,总雄心勃勃要留下美名、美谈,嫁入王家,也曾羡慕过姑姑与姑父的恩爱,她一直以为,自己与子敬会照着姑姑与姑父的路再走一遍,谁知……

郗恢从怀中取除一封信函,“这是嘉宾堂兄送来的,他说自己以往跟随桓大司马谋事,与谢安素来不睦,宫中褚太后亦不喜他,他来恐弄巧成拙,便不来了。”

这倒是实话,当时桓温废立皇帝,连皇位上的人都惶惶不可终日。谢安与同僚一起拜访郗超,却等了一天都不见人影。同僚气愤,谢安却道:“难道你就不能为了性命忍一忍吗?”这样的情景,不过在一年前而已。一载光阴,天翻地覆的变化。

谢丞相执宰东晋王朝,自有一番气度,往日有怨之人,也是外举不避仇,唯独对郗超“深恨之”,两人的仇怨结下了。若是郗超来建康,说不得刺激谢安,再出状况。

“有堂兄在,来不来都以倚仗。”郗道茂知道王家之所以如此和平又坚定的主持离婚,一方面是为了保全王家的脸面名声,另一方面未尝不是顾忌着堂兄的存在。

郗道茂拆了信,看完之后递给郗恢,郗恢惊讶道:“阿姐离婚之后,怎能不依傍父兄而居,堂兄想什么呢!”

“堂兄才是最了解我的人。”郗道茂轻叹,郗超信中没写别的,只是给不愿意回会稽依傍伯父居住的郗道茂另一个选择。

郗伯父虽辞官隐居,在会稽享有盛名,在会稽居住能保全自己的财产,过相对平稳的生活。可会稽还居住者许多王家人,郗家也不仅仅是伯父、堂兄而已。郗家如今正在关口,绝婚的女儿回娘家,嫂子、婶子说不得有意见。

“若只有我自己,浑浑噩噩度过后半生就是了,可我还有……阿恩,她是我的明珠。”我不能让她活在别人的闲言碎语中,如今她不能以王姓为荣,那就以郗道茂为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