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刚从王家回来,郗家主母病逝,郗夫人……郗女郎悲痛晕厥。白鹤观也传来消息,王家小娘子祈福受寒,由谢罗仙祝祷后抢救回来,尚未痊愈,还在白鹤观修养。”一个宫女低眉顺眼的禀告。
“哼!好一出苦肉计,一家子都被迫害得凄惨!”余姚公主停下梳妆的动作,一手拍在妆台上,一支莹润有光的白玉钗就这么被拍成几节。
“把话递出去,他王七郎想让我知难而退,这点儿本事却不够。除非他死了!除了牌位,我余姚嫁定了!”余姚公主放出狂言,身边女官宫女也不劝慰,她们公主就是这么个脾气。
只有一手奶大余姚公主的徐母柔声劝慰:“我的殿下,气大伤身,微不足道之人,不值得您垂眸。依老奴看,对王七郎还是柔和些好,毕竟是要嫁过去的。您心慕王七郎,温声细语,他岂能不领情呢?老奴年纪大了,嘴碎几句,公主不要见怪。这夫妻之间,没人指责的时候,走着走着自己就散了。若遇到什么沟沟坎坎,反倒抱得更紧,显出深情来。”
余姚公主长眉一挑:“徐媪说的是,可我堂堂天家公主,难道还要看他的脸色不成。郗家日薄西山,我龙女下降,王家恐怕早欢喜愿意了。我就爱王七郎风流冠绝当世,他只要娶了我,就一定会喜欢我。”
“是,是,公主这万一挑一的相貌神韵,谁人不爱。”徐母顺着她的话说。
“不过,徐媪说得也有道理。罢了,装个表面功夫谁不会。先别往外传话,我去崇德宫一趟。”余姚公主摆手,“继续上妆,再取一支金镶玉的簪子来,王家玉郎,自然该配金枝玉叶。”
余姚公主装扮好,直接往太后的崇德宫去了。
徐母站在宫门口送她远去,服侍徐母的宫女小声问道:“阿母,就这么让公主去吗?”
“不然呢?”徐母笑着反问。
那小宫女心腹诽,徐母是余姚公主母家旁支,名为奶娘,情同母女,什么话都能劝,怎么放任公主抢夺她人夫君,这可不是好听的名声。徐母平日看上去那么疼爱公主,怎么连这都没想到呢?
徐母瞥了那小宫女一眼,笑道:“你什么都不必担忧,只记着今时不同往日就是。”
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是逆贼桓温当权,公主只能屈身下嫁武夫,郁郁寡欢。今时陛下登基,作为当今天子的姐姐,公主本该赫赫扬扬畅快度日。
往日逆贼当道之时,郗超郗嘉宾为虎作伥,先帝忧愤而亡;今时他的妹妹偿债,理所应当。
往日公主已经为皇室、为江山尽了自己责任,今时也该轮到公主享荣华自由。
青史、名声,那算什么东西,到了如今的地位,公主还不能随心所欲,那这个公主还当个什么劲儿?
徐母瞥着满宫谨慎的宫人,心道,她们还不明白这今时不同往日的道理,在桓温手下瑟缩惯了,也该调/教起来,不可失了公主的威严。
余姚公主笑容满面去崇德宫拜见太后,太后褚蒜子,从辈分上算起来,只是当今陛下的从嫂。陛下年幼,由太后垂怜听政,虽则大权掌控在谢安之手,但谢安无论做什么都要请示太后,以太后的名义下诏。
如今的余姚公主炙手可热,但她不认为自己能和太后掰腕子,进了崇德宫,脸上堆满笑意,张口闭口都是奉承。
能让先帝嫁入桓家拉拢有反叛自立之心的桓家,又在桓家保全自身,余姚公主并非一味刁蛮任性。只要余姚公主想,她能让任何人如沐春风。
在崇德宫消磨了一上午的时间,余姚公主才带着太后给了诸多赏赐回到自己的殿宇。
余姚公主一走,褚太后也动了动笑僵的脸,让心腹扶着,在花园里散步。
“你不劝我不要蹚余姚的浑水?”太后笑问。
“想必娘子心中有数。再者,老奴即便不问,娘子这不也说了。”伺候太后的心腹已是头发花白的老妪,伴着太后在这宫廷中度过大半生。
“你呀~”褚太后顺着长廊欣赏满园梅花,瞧见前面红梅灿烂还想下去走一走。
“娘子,积雪初化,恐湿足衣,站在这儿看吧。您瞧上哪一枝,老奴使唤人去折。”老妪紧张得看着满院子积雪,褚太后穿着室内软底鞋,在这积雪上走两步就全浸湿了,少不得生病。
“就让她好好开在枝头吧,折下来没两天就坏了。”
“能供娘子赏玩两天,已是她的福气。”
褚太后摇摇头没有接话,挪回正殿,看着殿中摆放艳丽茶花,笑道:“春有桃花夏有荷,秋来桂香冬赏梅,什么时节赏什么花儿,顺应天时罢了。冬天还有人喜欢寒梅,有人欣赏山茶,倒不必强求。”
“娘子贵为太后,垂帘辅政,富有四海,喜欢寒梅赏寒梅,喜欢山茶赏山茶,要是都喜欢,老奴再搬几盆水仙来。”
“哈哈哈哈……你就会逗我老婆子开心,什么都喜欢,焉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褚太后掐了一朵大红色的山茶花,数着它层层叠叠的花瓣,问道:“阿青,我在这宫中多少年了?”
“三十二年了。”
“是啊,十九岁母仪天下,到如今已经三十二年了,宫中的百花开了又败,我太明白宫中生存之道了。”褚太后喃呢。
乱世出英雄,这话说的一点儿不错。这位褚太后也是一位了不得的英雄人物。十九岁成为皇后,二十二岁守寡举丧,抱着三岁的儿子登基称帝,临朝摄政。不幸,她的儿子夭折无嗣,又过继兄弟之子为帝嗣。从此东晋的皇位在短短三十二年间换了六个。兄传弟、父传子、侄传叔,皇位更迭早乱了秩序,还有桓温这样的权臣操纵帝位废立,突然把五十多岁的司马昱立为皇帝,如今的皇帝正是司马昱第六子。而司马昱是她丈夫的叔父,且不与丈夫同母。褚太后的处境何其尴尬,坐在帝位上的当今与他算起来不过从嫂,多么复杂的关系!
皇位更迭已经如此复杂,更何况每位过继来的皇帝总会尊奉自己的亲人。最复杂的时候,后宫三四位太后并存,再有妃妾争宠,啧啧,后宫之混乱更胜前朝。来来去去多少得意人、失意人,褚太后这位太后却一直稳稳当当坐在崇德殿,历经六朝,三度听政。即便在桓温当权之时,也未曾动摇她的地位。
褚太后把山茶花簪在自己鬓边,“我看着皇位频繁更迭,几位皇帝无嗣早夭,皇室凋零,这是国势衰微的先兆。我拼尽心血,才稳住这风雨飘摇的江山,连儿子的死都来不及悲伤。眼看日出在即,冰山将融,谁都不能坏了这大好局面。”
说到最后,褚太后眸色一沉,显然已经定了主意。
图恩还在白鹤观养病,就听闻褚太后派人游说,王家嫡支出面,主持王献之与郗道茂离婚。
来不及与王怜花当面告别,图恩立刻叫范母套车回去。
图恩到家之时,诸事已定。外人已经散去,王献之和郗道茂抱头痛哭,上首王羲之、郗璿夫妻,正和郗恢说话。
“此事是我王家对不起郗家贤侄女。”王羲之叹道。
“与姑父无干。”郗恢低头回礼,脸上并没有什么不忿的神色。
事情就是这么夹杂不清,王家与郗家已经是两代联姻。王羲之娶了郗璿,几十年如一日,夫妻恩爱,任谁都羡慕。王献之娶了郗道茂,也是出名的感情好。若无突来横祸,说不得几十年后,又是一对神仙眷侣。
郗恢与郗道茂都是郗昙的儿女,郗昙早逝,但他与舅兄王羲之是出了名的感情好。王羲之名扬天下的《兰亭集序》真迹,陪葬郗昙棺椁,两位感情,可见一斑。如今自己的儿子和舅兄的女儿、妻子的侄女离婚,王羲之心痛得厉害,可谁也无能为力。这是褚太后出面、嫡支长辈做主办的,他们只能接受。
郗恢承袭东安县开国伯的爵位,在建康担任散骑侍郎。从王家、郗家离婚的消息传来,他一直没有上门,就连他这样的政治新丁都知道,这不是夫妻感情的问题,也不是两家交情的问题,是政治博弈。
郗恢如今出现在这里,所能做的只有体面从容的带姐姐离开。
几个当事人跪坐在屋中,谁也不说话,尴尬得空气都快凝滞了。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通禀声:“小娘子回来了。”
和出门时一样,图恩裹着厚厚的貂绒狐裘,在众位侍女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进来。图恩把手炉递给去病,俯身下拜:“给翁瓮、大母问安,给阿父、阿母问安,舅舅安好。”
“好,起来吧。幺娘可累了?”郗璿温柔叫起,在图恩进来的时候,王献之和郗道茂就收了哭声,在女儿面前,长辈的威严还是要的。
“幺娘不累。”图恩摆摆手,让跟着自己的侍女全部退下,没见屋中原本没有仆人吗?图恩顺着郗璿的示意,温柔依偎在她身边。
“幺娘不可逞强,从城外颠簸而来,瞧这手都冰的,先回去歇着吧。”郗璿摸了摸图恩的手,睁着眼睛说瞎话。
“有手炉呢。”图恩把手炉重新抱在怀里,语气平淡,内容却不平淡:“阿父阿母离婚,事关日后我如何自处,幺娘自然也要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