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你身子骨弱,外面天寒地冻,万一有个好歹……”郗道茂立刻反对。
“阿母,还有别的办法吗?”图恩打断,郗道茂回以垂泪双眸。
王羲之和郗璿对视一眼,招手:“幺娘,到翁翁这里来。你为什么想改名?”
“幺娘只是懵懂顽童,如果错了,翁翁不要生气。”
“是啊,懵懂顽童。”王羲之一叹,错了是孩童戏言,若是对了呢?自古以来,五岁以下孩童和七十岁以上老人面子都非常大,这是传统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最朴素的对象。站在宫门口请见,陛下还要“亲切接见”呢。
“那就去吧。”
“我陪玉润去。”郗道茂立刻道。
“你照顾好七郎,这事儿得幺娘自己去。”郗道茂牵着图恩的手:“幺娘暂时跟着我住,你们夫妻不必担心。”
“是我对不起子敬。”郗道茂垂眸,若非为她,何以自废双足,伤在郎身,痛在妾心。
郗璿安慰外甥女兼儿媳,“不是你的错,七郎愿意的。”
“阿母别哭,说不定女儿去仙鹤观求一求神仙真人,阿父的病就好了呢。女儿今年入冬以来,再没发病,兴许是神仙保佑。”图恩说着这些童言稚语,除了沉浸在伤心中不可自拔的郗道茂,家中人都知道图恩看清了形势,比他们大人更有办法,正在行动。
郗道茂含泪点头:“待天晴那日再出门,阿母派一队健仆给你。”
“阿母放心,儿身子已经大好啦。”
图恩乖巧跟着祖父祖母回了院落,被安排得精致而妥帖,寝具都熏得香喷喷的,图恩很快进入梦乡。
“让幺娘一个幼童奔走,我王家无人耶?”郗璿悲叹。
“又能如何?”朝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这些身俱官职之人太显眼。新登基的皇帝有众多支持者,关键人物谢安的态度代表的绝大多数人的态度。往日标榜世家清贵的时候会说,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可世家在山河倾覆之前是依附在皇权之下的。东渡之前,羌褐杂胡之兵,可不管你是世家还是皇族。若是不能维护东晋皇室的安稳,那依附在皇权之下的这世家怎么办?别忘了,世上也不仅有世家。东渡之后,士人与土人的矛盾本就突出,不要再给他们发难的机会。
王羲之在屋中踱步,半响才道:“五娘慌乱无度,尚不如一小儿。”五娘说的是郗道茂,她在娘家排行第五。
郗璿闻言,柳眉倒竖:“好你个王逸少,不怪余姚公主、不怪谢安,倒怪起我郗家来了!五娘有何过错,自嫁入王家以来,上孝翁姑,下抚儿女,还给王家诞下幺娘这样的好孩子。一出事儿你倒嫌弃她不能镇定自若。若是阿父还在,你恐就不嫌弃了。”若是郗鉴还在,余姚公主也不敢如此!
“阿璿还是这副暴脾气,我哪有嫌弃之意。老泰山德高行伟,我亦十分佩服。五娘生于高门,嫁入锦绣,无可指摘。只欠缺从容,若是道韫贤媳在,恐又是另一番景象。”说白了,郗道茂作为世家小娘子、小媳妇都是合格的,可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们需要的是出色、优秀,若是她更优秀一分,余姚公主说不定就不敢选王献之作为朝堂角力的旗杆。
“强词夺理!天下又有几个谢道韫!”饶是以郗璿之才干智慧,也得说一声,谢道韫才高,东渡之后的晋朝,女子若只能有一人青史留名,首推谢道韫。
“是,是,是为夫说错了。”
“本来就是!七郎的事,可怪余姚、可怪皇室、可怪谢安,无论如何怪不到五娘头上。事发只怪无辜受害之人,岂不与施害者同未刽子手。”
王羲之哭笑不得,这么简单的道理他自然明白,又怎会怪罪郗道茂。不过幻想家里人都够强,强到无人能够伤害。“阿璿训的是,为夫受教了。”
陪伴几十年的夫君做小伏低,郗璿也忍不住露出笑颜,“罢了,我若再说,你又要翻前尘往事气我,不说了,不说了。”
“哪里敢,上回点评郗家,夫人就不许舅兄登门,这次,怕要赶我出门。”
“想得美!”郗璿横他一眼,“收收形容,幺娘在隔壁呢!”
这又是另一番典故,当年郗愔和郗昙到王家作客,长姐郗璿见王家怠慢,直接对弟弟道:“王家见谢家兄弟来了,翻箱倒柜、步履相迎,见你们来了,不冷不热。王家既然看不上郗家,你们以后就不要上门了。”唬得王羲之连连道歉,他哪儿又看不起舅兄的意思。当时郗鉴过世,谢家掌权,主枝的确有高低眼的意思,可他这个姐夫可热情啦~
郗璿就是这样敢说实话的女子,王羲之以慕她才华、喜她性情,两人孕育七子一女,中间无旁人插足,相扶到老。
图恩捧着热茶汤站在槅门处微笑,若能选择,她不愿做才名扬天下的谢道韫,也不愿做高高在上却朝不保夕的公主皇后,郗璿才是人生偶像。
第二日,天气晴好,冰雪消融,寒梅吐蕊。
图恩穿上厚厚的貂绒狐裘,捧着金银错的手炉,安稳登上牛车。郗璿派了老成持重心腹范母陪她出行,后车里跟着去病、延年两个贴身女婢,衣物、熏香、食水、器具、药物带了满满一车,不像只出门一天,倒像是长途旅行。牛车旁围着一圈健仆,路上行人见了远远避开,世家小娘子出行的排场,派头十足。
牛车了走了没一会儿,就停下了,图恩等了等,依旧没动,好奇掀开车帘。他们车队上有王家的牌子,正常人见着理应避让。若是其他高官显爵,马夫也该提前来说啊。
图恩伸头望去,只见前面有好几个男子袒胸露乳,披头散发,倒在地上群魔乱舞。有些在撕衣服,有些在扯头发,白色的宽袍大袖都染成了灰色,嘴里嚎啕着,不对,是在吟唱诗文。
图恩囧了,她猛一见以为在揪头发打架,后来才发现是服药后的症状。真是晦气,出门就遇着瘾/君子。
“范媪,那些人在行散,我们绕一绕吧。”别和神志不清的人接触。
范媪伸头看了一眼,嗤笑道:“小娘子,那几人一边发疯一边偷眼瞧车队,分明是装病卖弄。穿麻衣之人,也配服神仙散。”
神仙散原名五/石/散,本是治疗疾病的寒食散,经由名士何晏“改良”,成了骚客文人、风流名士首选。石中乳、石硫磺、石白英、紫石英、赤石脂,五石配五色,这些可都是贵重金属,收集起来极不容易,价格昂贵,注定是贵族豪门的专属。穷人、无名文人也想装AC怎么办?脱了衣服在地上打滚,便扯头发边吟唱诗文,让普通人看了,羡慕这是有钱吃得起神仙散的,让名士见了,万一看上他们“才情”了呢?
好吧,原来东晋不仅流行神经病,还流行装神经病。
范媪吩咐车夫直接冲过去,那几个假装行散的人果然在牛车撞上去的前一刻屁滚尿流得爬到路边,惹得围观之人大笑。在这以人命不值钱为特征的乱世,好不容易从北方混战中逃出来的人,还是珍惜性命的。
“戏都演不圆。”高坐牛车的范媪嗤笑一声,奉着尊贵的小娘子往城外白鹤观而去。
城外白鹤观坐落于山巅,群峰叠翠,山体环状起伏,前列龟象形胜,后叠鹤岭梅岗,幽谷泉鸣,溪流飞瀑,鸟语花香。
观宇古朴、大气,观中供奉着张道陵和葛洪二位道家真人仙翁,经幔翻飞、青烟袅袅,好一派神仙景象。
听闻王家小娘子来了,垂髫幼童独自参拜神仙,观主少不得出来招呼一二。图恩跪在蒲团上,小小的人儿还没那蒲团大,恭敬拜了拜,祝祷:“真人仙翁在上,庇佑我父早日康健。王家儿感激涕零,更名为恩,终身侍奉道祖以还。”
“小娘子……”观主听她发事关终身之言,立刻出身劝阻。这让王家长辈知道了,还不得以为山野道人哄骗小姑娘。
“道长不必劝,我心意已决。”图恩被范母扶起来,小小的人儿学着大人模样,婴儿肥的脸蛋却没有她以为的那般严肃:“听闻谢家伯父在此修仙,侄女儿既来了,自当拜见世伯。”
观主点头,突然明白这王家小娘子独自出门,恐怕是冲着谢罗仙来的。观主点了个小道童引图恩到后山,谢罗仙也爽快接见了。
“王小娘子行路累了,尝一尝白鹤观的清茶吧。”谢罗仙微微颔首,并不因图恩幼小而怠慢。
图恩也趁机观察这位弃官修道的世伯。谢罗仙原名谢允,出身名门,博览群书,世家之清贵与读书人之清雅聚于一身。看见他容貌,图恩才知道为何世人赞他“罗仙”,真是太俊美了!留着一把山羊胡,也不能阻挡他俊秀的面容和高洁的气质,让图恩对丑陋的山羊胡也生出可爱之感。
“多谢世伯,幺娘从小体弱,喝不得茶水浆饮,请世伯赐一盏白水。”
谢罗仙从善如流,让道童上了一盏白开水。图恩捧着茶盏,继续道:“听闻白鹤观灵验,若得仙翁降临,祛除我父病痛,就不枉幺娘改名为恩,发愿侍奉道祖。”
谢罗仙笑而不语,他虽避世修仙,也通红尘中事。礼貌和图恩说了两句闲话,就打发她出去了,根本不接图恩的话茬。“后山风景清幽,幺娘自去游玩吧。说来也巧,山上还住着王家族人呢。”
图恩识趣告辞,谢罗仙不接话茬没关系,早有人把图恩今日之言散播出去,目的已经达到。
图恩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愿就这么缩回房间,感觉身体还好,婉拒了范母的提议,带着去病、延年在后山散步。
刚走没两步,就听得后面传来一身不确定的呼喊:“阿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