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公元373年,赫赫有名的恒温去世。这个三次北伐、战功赫赫、操纵皇帝废立的枭雄去世了。死后方知万事空,他不知道他的死亡,还牵连了遥远了建康城中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儿。

拥有追溯思维的人,会把一个战争的失败追溯到马蹄铁不合格上。照这个逻辑,图恩的存在,大约是铁矿那个级别的。

图恩再次睁开眼睛,又是床帐,好像她每一次睁眼都从床上醒来。这次她没有时间打量思考,她一睁眼,就涌上来一堆人。

“玉润,我的儿,好些了吗?”郗道茂扑上来,轻轻拉着女儿的手问。

图恩张口,却吐不出一句话,她感到胸口被烧灼得厉害,如同缺水的鱼,长大嘴巴,竭力汲取活命的空气。

“表姐,让仙师诊脉吧。”王献之小声提醒关心则乱的妻子。

“对,对。”郗道茂放下女儿瘦小苍白的手,退到一边,对仙师行礼,含泪道:“托付给仙师了。”

长须飘飘医者微微颔首,坐在床边,为女童诊脉。他的医术到达超凡脱俗境界,即便是琅琊王氏这样的高门,也要尊称一声仙师。

图恩感到温热的手指在自己腕间停留,按理说老人的体温会低一些,如果自己能感受到温热,那这具身体该有多冷。

医者诊脉片刻,道:“暂且保住性命,平心静气,静养为上,日后再犯,恐无回天之力。”

“是,多谢仙师。”王献之还能保持仪态,郗道茂已经泪水连连,泣不成声。

这一切都与图恩不相关了,她在侍女的服侍下喝了一点儿温热的白粥,又被轻轻放回被褥之中,昏睡过去。图恩来的太过突然,她没有收到原身的请愿。图恩以为自己上辈子已经学会了如何做人,时刻等着妖精管理部把自己引回去,没想到,她又开始了新征程。

在原身有限的记忆中,图恩知道她父亲和母亲是表姐弟,知道自家是大名鼎鼎的琅琊王氏。曾经读过一句很有名的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在门阀把持朝政的东晋,王谢就是权力顶端。

这样显赫的家族,于一个病重卧床的小女孩儿是不相关的,金钱权势不能换来健康的身体。

近亲结婚有两种后果,一是引发遗传疾病,二是产生天才。图恩叹息,她不幸两者都占全了。每次刺激呼吸都扯着内脏,灼烧一般疼痛。可她的思维从未如此清晰,记忆力空前强大,她记起了几辈子微小的细节,所有事情历历在目。

郗道茂并非软弱无知妇人,出了女儿的院子,她就把女儿院中奴仆拘在他们夫妻主院,着人审查。一碗茶还没点好,心腹陪嫁就来禀告:“娘子,查出来了,是这个吃里扒外的罪奴。”

“是阿新啊,东渡之时,我从乱兵中救了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

“娘子恕罪,娘子恕罪,奴不知道会这么严重,奴以为只是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奴……”跪在地上狼狈求饶的侍女还想继续说,郗道茂已经挥手让人堵嘴拖下去。

“虚言狡辩,无关紧要之事会以重金相赠吗?不过是见利忘义罢了。他们一家子,我是不敢再用了,都遣了吧。”郗道茂低头垂泪,她不伤心婢女背叛,她只担心自己无辜的小女儿玉润。

此时,男主人王献之从门外踱步而入,他穿着宽袍大袖,衣带飘飞,姿容俊美,已经习惯了郎君美貌的侍女仆妇都有些看呆。这就是他们王家的郎君,如兰芝玉树,熠熠生辉,能在王家侍奉,是多么大的福气啊。

王献之让侍女仆妇退下,跪坐在妻子身旁,叹道:“表姐,不必忧心,玉润会好的。我为她再请名医,定会好的。”

郗道茂摇头,“强权之痛岂是名医能治。”

玉润为何在自家院落受惊,因为有人想要她死。她一个垂髫小儿,即便和王氏有仇,又何必害一个小儿。自然不是与王氏有仇,而是与他们夫妻有仇,更确切的说,与郗道茂有仇。若是玉润死了,郗道茂就是无子之人,让王献之休弃无子之人,不是顺理成章吗?如果王献之和郗道茂离婚,总要再娶新人。这个新人就是早已虎视眈眈的余姚公主司马道福。

“表姐放心,余姚公主如此霸道,为夫岂能任她施为,琅琊王氏也不是司马氏能随意拿捏的。”王献之拥着妻子,信誓旦旦保证。

有时候真不知道福祸何所在,如老子所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他们王家最大的敌人桓温死了,即便王献之不参与朝政,也忍不住击节赞叹。可是,桓温死了,他身后的势力分散,桓温次子桓济杀叔父桓秘企图独吞势力,不料被桓秘反杀。这本与王家内宅毫无关系,可桓济一死,当初嫁给他以做拉拢的余姚公主新寡。这位公主放言,看上了王献之,王家内部正在争执,是让王献之休弃原配,迎娶公主,还是硬抗公主威逼。

不过,普通家族成员的争议并不能影响大局,做好一切要看主枝嫡脉的意思。

有了丈夫的保证,郗道茂微微安心。是啊,王谢为天下世族之首,底蕴之深、根基之厚,岂是被桓温一手操纵的司马皇室能拿捏的。

郗道茂侧头看着自己风度翩翩的丈夫,她的丈夫如此伟岸英俊,为人所惦记,实属平常。但他们郗家也不是吃素的,只要丈夫意志坚定,谁又能逼迫他呢?

图恩还不知道父母那千回百转的心思,以及世家朝政牵一发而动全身、草灰蛇线的复杂局面。一下午,图恩被扶起来喝了三次白粥,切合少吃多餐的医嘱。看着自己发绀的指尖,感受不正常快速跳动的心脏和吃力的呼吸,图恩知道,这是心脏病。

真惨啊,每次都不那么健康。都怪人类对菟丝花刻板印象,让天道在选择中自然偏向,总把她投入这样虚弱的身体。

结合已知消息,这很可能是近亲结婚带来的先天性心脏病,在这个时代,大约是绝症。图恩悠悠叹息,婢女药师赶忙问:“小娘子,可有不适。”

“没有,扶我起来,我想去院子里走走。”

“这可不行,院中水汽重,娘子嘱咐了,请小娘子卧床静养。”婢女去病柔声道,生怕吓坏了这个瓷娃娃。这次病重,就是因为有婢女背后嚼舌根,吓坏了小娘子。

“那扶我坐起来吧。”图恩被扶起,背后塞了许多软垫,更衬得图恩小巧玲珑,女婢们都怕被子把小娘子压坏了。

“给我取一卷书过来吧。”

“小娘子,不可劳神啊。”女婢延年劝道。图恩看了一眼,药师、去病、延年,很好,她的三个婢女都寄托着父母最大的期盼。

“就这么傻乎乎坐着,与痴儿何异?”图恩轻叹:“给我吧,王家的女儿,便是终究难逃一死,活着的时候也该畅快。”

婢女们不敢接这话,延年快步走到书架旁边,看着沉重的竹简和卷轴,最后选了最薄的蝴蝶装书册。

图恩也不挑剔,接过慢慢翻看起来。这书来得巧,正好是衣冠南渡之后新修订的氏族志。图恩一边看一边和已知对比,不停在心中惊叹,原来王家这样厉害。

大多数人对万谢两家只知道一些出名人物,比如王羲之、谢安之类,看了氏族志才知,王家和谢家为何能把持朝政。族谱上的每一个人,几乎都能青史留名。

图恩也知道了自己此时的确切身份,书圣王羲之的孙女、小王王献之的女儿,她的祖母是是女中笔仙郗璿,她的母亲是郗道茂。翻开东西两晋史书,每一个人都能在历史长河中留下姓名。这样显赫的家世,多少人求之不得。图恩心想,可惜没有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家世再好顶不住先天性心脏病的摧残。唉,自己也是饱经病痛折磨的老人,好好替她活着就是。

图恩以为自己以后的日子就是吃饭睡觉养病,这样的家世,还能有什么烦恼呢?

然后她发现自己天真了,虽然婢女极力避免,但图恩还是能从她们的神情中看出担忧和惧怕。图恩开始她们是担忧自己的身体,怕自己一病去了,她们受到牵连。后来,她渐渐发觉,婢女的恐惧来自外因,不知为何,他们对自己,充满担忧和同情。

冬日,图恩穿着厚厚的狐狸皮披风,抱着手炉,从回廊去主院向祖父母、父母请安。走廊上围着布障,风吹不到、雨浇不湿,布障一旬一换,为保颜色鲜亮,世家之奢侈可见一斑。

世家大族,聚族而居,在这一片宅邸中,她的院子依附于父亲王献之的院子。王献之依附父亲王羲之院子而居,王献之只是父亲七个儿子中一个。王羲之大名鼎鼎,他虽是独子,且父亲已亡,但依旧依附着伯父、叔父而居,王家堂兄堂弟济济一堂。

就这样,一环套一环,王家的宅邸在建康成中绵延几条街,不管有多大的名声,你都只是王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