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五月,天也渐渐热起来,然而宫撵从宫道缓缓而过,却留下阵阵凉意。
宋娮抿着唇,莫名有些燥意。
说她自私也罢,她并不愿赵元昫这样快解禁。
赵元昫解了禁足后,他们难免要碰上。
而这只会让他们本就乱套的关系更为尴尬,更何况她如今脑子一团浆糊,夹在他们兄弟三人中间,实在难办。
适才赵元旸那番无理的请求,眼神直逼着赵元暻。
仿佛赵元暻但凡皱个眉,便要担上这不孝、不敬兄长的罪名。
宫内宫外,谁不是心里门儿清,圣上禁足了昱王,不过是为了安抚太子的心,也算是补偿。
可如今既是太子都点了头,不忍昱王被软禁,圣上想必也不会不应。
宋娮回神,瞟了眼身侧的赵元暻,只见他下颌紧绷,阖着眼向后靠,心绪明显不佳。
长应抬眼,频频往撵轿瞥去,再摇下头,打了个冷颤。
这样说虽不好,新欢碰上旧爱,这些日子他真是得把脑袋捧在手上伺候。
直至宫撵从坤宁宫所在的长长宫道末打了个转,宋娮抿了抿唇,去牵赵元暻的手。
他性子再温和,只怕如今心里也是没有安全感,怎么说,她也得让他心安下来。
“夫君。”清浅又带着娇软的嗓音入耳,仿佛羽毛不痛不痒地划过男人的心尖。
有事夫君,无事殿下。
赵元暻睁开眼,对上她那双眼尾上扬的眼。
赵元昫解了禁足,对他在朝堂上的地位丝毫构不成威胁。
唯一让他愠怒的,不过是赵元旸提了话头后,她那还来不及掩饰的怔然失神。
哪怕他对自己说了再多回,往事旧情不足为惧,可到底难以做到毫无芥蒂。
他捻了捻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宋娮还来不及细究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霾,便被他拽到了怀里。
紧接着清润的嗓音落在她的头顶,“没有生气。”
嘴上说着不生气,可又何尝不是不愿交流的意思?
“有点儿累罢了,不是生你的气。”
宋娮呼吸一滞,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事若不说开,只会成为横在他们中间的一根刺。
更何况,她是想同他好好过的。
“夫君或许不知,”宋娮缓缓抬眼,轻声开口,“起初嫁给夫君,我是有些怕的。”
男人眸子一闪,没有接话。
对她而言,嫁他不过是个意外,会怕,实属正常。
“然直到如今,我却从不后悔嫁了夫君。”
不得不说,她婚后的日子,着实比她想象中要好得多。
她也不是个眼瞎耳聋的,赵元暻对她的好她看在眼里,有太多细枝末节可以深究。
她知道他未必会一直对她好,亦不会永远只对她好,但她只想活在当下。
能得个如意郎君谈何容易,少女的情意,早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滋生蔓延。
现下对她而言,横在她心里的唯有两事,一是赵元昫,二便是那诡异荒唐的梦境。
思此,宋娮轻轻拉了拉男人的衣袖,很是认真道:“我这些日子在东宫有多欢喜,夫君看不出来么?”
然而她这份温柔小意落在赵元暻眼里,很是熟悉,亦很是刺眼。
他低头看她,眼里明晃晃三个大字:他不信。
从前在他身边近一年,也不曾见她有过丝毫真心。
如今短短不到一月,便能叫她忘了那人?
见他仍是没有反应,宋娮指尖钻到他手心,轻轻挠了两下,挠得男人心尖发麻。
长指捏起她的下巴,向上抬了抬,男人的目光坦诚,眼底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掩饰,顿了片刻,他一字一句对着她的眼睛道:“阿娮当知道,我心悦阿娮。”
这就,心悦了?
宋娮当即愣住,却没有细想他这两字,从善如流地点了两下头。
她想,夫妻之间坦诚最为重要,于是又继续解释道:“我同昱王是有些交情,但那不过是幼时一起长大的兄妹情谊,来日......”
话还未说完,温热粗粝的指腹就压到了她唇上,赵元暻轻轻摩挲了两下她的唇瓣,实在不愿从她口中听到昱王两个字,他倾身低下头,惩罚般咬了下她的下唇,复又长驱直入,哑声道:“阿娮还是尽量,不要在我面前提皇兄。”
宋娮最受不住他这样,推了推他的胸膛,却被他捉住了手,绕到了他的颈后。
“不要将我想得太好了,碰上你的事,我总是小心眼些。”
老夫人那日从东宫碰了壁,打道回府后,一颗心便不上不下的。
更别提连氏哭哭啼啼,成日往她院里跑。
此刻也是,跪在地上,一下一下捶着胸口,哭丧似的:“母亲,您不能不管这事啊,阿廷是您亲孙子,讨债那人说了,若是过两日还拿不出钱来,便要报官了呀。”
几十万两银子,报官还只是明面上的动作,背地里不知会如何。
老夫人用力拍了下桌案,“你当老婆子我不心急?我连着四五日给娮姐儿致信,愣是没能收到一封回信,太子怕是已经知道了这事,只怕是在敲打我们。”
连氏听了这话,忽然就收了眼泪,捏紧了手上的帕子,好半晌,道:“当真是太子么?母亲可曾想过,许是阿娮故意置之不理,想要致我们侯府于死地!”
宋鸾那日的话就像一枚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再加上如今眼瞧着她对侯府愈发冷淡,她心里的不安节节攀升。
“胡说什么!侯府倒了,对她有什么好处!娮姐儿在东宫小心谨慎,待站稳了脚跟,自然会帮阿廷。你且先稳住那人,搬出太子妃的名头来,他还真敢将我们告上官府不成?”
说罢,老夫人怒极,抖着手指向门外,“出去、出去。你若能将阿廷教好,何至于惹出这些事儿来?”
这事还真是连氏冤枉了宋娮,她倒还纳闷,老夫人不禁没再入宫,连一封信也不曾递到东宫。
她哪知道,那些信件都被长应拦了下来,按着不作回应,不过是太子故意而为之罢了。
“哗啦”一声响,宋娮放下手中的书卷,朝珠帘处看去。
“娘娘。”冷气扑面袭来,松云一进殿就皱了眉,“刚过夏至,却也不至于这般热,娘娘一向畏冷不畏热,怎的奴婢不过去领了份月例,您就用上这冰鉴了?”
宋娮眼见着松云招了手让宫女进来,又让宫女撤下了冰鉴,倒也没有阻止。
至于为何这会儿就用上了冰鉴,林院判那安神药她喝了却一点用处都没有,她反而越发爱做梦。
这心火一旺,自然难以平静下来。
宋娮敛了神思,淡声问道:“冲净大师那儿可有消息了?”
松云道:“奴婢正要跟您说这事,冲净大师一贯爱云游四方,行踪不定,恰巧昨日回了京,表姑娘已为您打探了一番,这些日子大师应当都会在京城。”
宋娮缓缓将卷起的书页捻平,良久才道:“那便在母后千秋宴后一日,去一趟罢。”
连林院判都没有法子,她也只能将希望寄于冲净大师是有真本事,不是个虚张声势的江湖骗子。
松云点头,又问道:“那娘娘,可要让殿下陪着?”
宋娮怔了怔,垂眸道:“暂且先瞒着殿下,只说是出宫送舅父舅母一程。”
五月十五,千秋宴。
皇后的生辰,排场自然极大。
帝后坐于上首,圣上左侧是太子,身旁,则是容貌艳丽的太子妃。
下首坐着各宫嫔妃,以及皇子公主。
其中最引人主注目的,便是前两日刚被圣上解了禁闭的昱王。
席上的贵女们个个伸长了脖子,却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可即便如此,端看昱王面前空了就满,满了又空的酒杯,也能瞧出昱王明显地颓废不少,连曾经那张俊朗的脸,也瞧着憔悴了许多。
过了二十年人上人的生活,转眼间变成了泡影,换做是谁也无法这样快跨过这道坎。
与昱王的落寞相比,太子夫妇周身那藏都藏不住的浓情蜜意,更让一众贵女们眼红。
便没有人比嘉懿县主的命更好,然她们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宋娮究竟是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让太子对她这般。
就连在家中,也少见她们父亲亲力亲为,将那一颗颗莹润饱满的葡萄剥了皮,如此自然送到妻子嘴边的。
宋娮亦是一愣,下意识便以为他是刻意在赵元昫面前这样。
尤记得那晚他灼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边,哑声说的那句:“我总是要小心眼。”
倒是不曾骗她......
宋娮弯了弯眼角,乖巧地微张了檀口。
五月本就不是葡萄的季节,因而即便是属国上贡来的这几串珍贵的葡萄,尝着也难免有些许酸。
快赶得上身侧这男人的醋味了。
何至于此,她方才,不过是出于礼节,对着赵元昫笑了笑。
可她对旁人,也都是这样笑的啊。
男人一旦醋起来,当真是毫无道理可言。
宋娮轻拍了拍他的手,小声控诉,“有些酸。”
赵元暻侧眸看她,唇角蓦地一弯,莫名其妙地,道了句:“阿娮何时也为我做个香囊?”
这个也......
宋娮愣住,她何曾给旁人送过香囊了?
高台上的两人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自然逃不了赵元昫的眼,他心里一阵郁结,倒不是嫉妒宋娮如今在他身侧,不过是难以接受,坐了二十年的太子之位,就这样拱手给了他人。
偏偏赵元暻行事作风,挑不出半点错处,实在让人心梗。
连他如今能自由出入昱王府,都得要多谢他。
赵元昫一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酒滑入喉咙,他才感到好受一些。
一旁的随从都看不下去,见宫女还要往杯中添酒,忙拦住她,低声道:“王爷,圣上与娘娘...还有太子妃,都在上头呢,见您这般,该心疼了。”
赵元昫喉结涩然地上下滚动,抬头向上望去,迎头就对上赵元暻的眼,他轻笑着看着他,目光平静。
两人像是无声地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