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寝殿门外一道压低了的嗓音同时响起,“殿下,可要着人通报一声?”

外头下着雨,长应不似太子耳力极佳,并未听见里间的交谈声,见太子立在门外,便有几分疑惑。

赵元暻被这声询问拉回了思绪,目光深沉地望了里间一眼,连这道带着几分委屈的声音,都同梦中一样。

他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自嘲般笑了一声,不必想,也知她的回答必是不愿。

赵元暻抬步向外走,冷声,“去景宁宫。”

殿下周身的气压,几乎一瞬间便低了下去。长应有些傻气地瞪了瞪眼,忙跟了上去。

到坤宁宫时,苏皇后正在同司衣局的梁尚宫检查紧赶慢赶修改好的婚服。

比起赵元昫,赵元暻的身量要更高一些,肩膀也更宽阔一些,因而这大婚礼服不得不重新改制。

听宫人来报太子刚从慈宁宫来,苏皇后弯了弯唇,让曹尚宫退了下去。“你皇祖母如何了?”

“殿中有女眷,儿臣并未入内。”

女眷。苏皇后很快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能在太后宫中的女眷,必然是嘉懿县主无疑。脸上笑意不由得更深,“那是见了嘉懿县主了?”

“未曾。”赵元暻淡声。

早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苏皇后又道:“尚衣局方才送了你的婚服来,我看过并无不妥,稍后让曹尚宫送去东宫,你再看看,可还有何处需要改动的。”

这话便是明晃晃的试探了。赵元暻若点头说好,说明他对这婚事并不抗拒。

长应很是不解,殿下才是娘娘的亲儿子,娘娘为何一心想让嘉懿县主嫁入东宫。长应极轻地咳了一声,提醒殿下,这荒唐的婚事,是该与娘娘商议商议了。

熟料他却听殿下反问道:“儿臣与县主往日并无交集,更无情谊。母后为何想要我娶嘉懿县主?”

长应在一旁默默点头,是这个理。

苏皇后看着他,面上闪过一丝落寞,道:“嘉懿自小养在宫中,她的性情我最知晓不过,端庄识大体,又颇有才情。她同元昫一同长大,”说到这,苏皇后看了眼他的神色,又接着道:“虽说外头都道一句青梅竹马,可我却知道,他们之间并无男女的情谊,更像是兄妹。元暻,母后没能将你养在膝下,却也算看着你长大,从前我便觉得,嘉懿嫁元昫不妥,可圣旨下了,母后虽可惜却也无可奈何,可如今你认回了身份,母后私心里,认为嘉懿是最合适你的太子妃人选。”

兄妹?赵元暻眯了眯眼。

若她真把赵元昫当兄长看待,在梦中又何至于一边献媚讨好他,一边却黯然落泪?

那泪水,难道不是因为背叛了赵元昫而感到屈辱么?

记得有一回。为了将敌国的细作一举歼灭,他从青雀楼回了东宫,沾了满身的脂粉香。

在去见她之前,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他并未沐浴,他清楚地知道这一身脂粉香有多重,刻意勾着她的腰,一番耳鬓厮磨,却不能从她的眼眸中看出丝毫的吃味。

“皇嫂当真大度。”

她那双染着潋滟水意的眸子看着他,除了刻意伪装出的媚色,再无其他情绪。她还未说话,便被他发狠般地吻上了她的唇。“若是皇兄身上沾着别的女人的香这般碰你你,你也这般无动于衷么?”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她的眼眶倏然间便红了。

这事放在他皇兄身上,她光是听着都无法接受。

可对他……

不妒不闹,是为无意。委身于他不过是情势所逼,她心里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他。

思绪回笼,赵元暻不动声色地压下眼底的情绪,模棱两可道了句:“儿子信母后。”

苏皇后一愣,“你这是,愿意娶了?”

见鬼。真是见鬼。

长应呆若木鸡跟着赵元暻的步伐走出殿外,还是不可置信,“殿下为何突然愿意娶嘉懿县主了?”

便听赵元暻轻笑一声,“她原就该是孤的太子妃。”

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她既是要做太子妃,也该是他的太子妃。

行至门前,侍卫为赵元暻推开门,长应还在琢磨这话的深意,忽然感觉到殿下停了脚步,顺着殿下的目光向前看。

油纸伞下,少女双目犹如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贵的气质,但那过于娇媚的眼型又颇有勾魂摄魄之态。

赵元暻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心脏仿佛被攥紧,窒息般的疼痛。

耳边响起一道哽咽的抽泣声:“我若应了殿下,殿下可否放过昱王?”

太后用了药睡下,宋娮便来坤宁宫给苏皇后请安,却没想到会在这碰见太子,她下意识往后撤了一小步,意识到失礼,很快又稳住心神,轻轻朝他福礼,“殿下万安。”

男人却仿佛没听到一般,仍立在原地。

可他不走,宋娮也无法入内。

长应低声唤他:“殿下。”

男人眼神这才恢复清明,抬脚跨出门槛,“我失礼了,县主请便。”

听他并未自称“孤”,宋娮含笑微微颔首,待他跨出了门槛,提裙入内。

不曾想她却不小心踩到裙踞,加之雨天玉阶湿滑,身子倏然踉跄。

松云在她身后为她举伞,惊呼一声,“县主!”

脑子虽已反应过来,身体却来不及做动作。宋娮闭了闭眼,只希望自己摔得不要太过惨烈。

然而就在她即将跌倒之际,便感觉到有一只微热的大掌搂住了她的腰,再一眨眼,她整个人已到了太子的怀中。

腰上那抹温热并未停留太久,待她站直了身子,赵元暻便收回了手。

宫人们瞪大了眼,忙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宋娮端庄守礼十七年,头一次感到如此丢人,淡淡的木质香仿佛还萦绕在她的周身,她一阵脸热,讷讷又干巴巴地道了歉:“殿下,抱歉。”

太子温润的声线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些许歉意,“唐突了县主,是我该说抱歉。”

赵元暻将左手背到身后,碾了两下指尖,好似是想将那柔软的触感留在手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看了眼潮湿的玉阶,又温声道:“雨天路滑,县主多加小心。”

说罢,朝她做了个揖,便转身走进了雨幕中。

宋娮看着他颀长的背影,莫名觉得太子周身仿佛有一蓬清霜笼着。

新太子的性子,还是和从前一样温和。

宋娮如今待嫁闺中,若留宿宫中并不合规矩。只是沈太后身子不爽利,恰巧苏皇后也召了她明日赏花,她便在宫中住了一晚。

她平日里并不多梦,今日却难得的做了个梦 。

梦中的她身上只罩着轻薄的红衫,一头青丝垂落肩头,俯身弯腰向前探了探,勾住梦中男人的脖颈,颤颤巍巍吻住了那凸起的喉结。

男人轻笑一声,勾着她的下巴,使得她不得不正视他的脸。他眼帘微低,鼻梁高挺,薄唇轻抿,每一处轮廓线条看似温和又蕴藏着锋利寒意。

这人竟是温润如玉的太子!

“勾引孤?”

他顺势将她压下,单手轻握在她的脖颈,紧接着迅疾地吻上了她的唇。纤细的腰肢抵在有力的臂弯,他的胳膊逐渐收紧,身子无声地贴合......

宋娮蓦然转醒。

四周仍是寂静昏暗,竟还未天亮。

被这梦境一闹,她彻底睡不着了,干脆起身点了灯,推开窗盯着一轮弯月出神。

梦中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片段不受控制地往她脑海中涌,宋娮羞恼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太子今日不过是出于涵养扶了她一把,她如何能在梦中这样...这样勾引他?

睡不好的结果便是第二日松云给她描妆时被吓得“呀”了一声,“县主昨夜是做什么去了?眼下好大一块乌青!”

宋娮往铜镜中看了一眼,倒也不至于这般夸张,只是她皮肤白,一点点乌青便特别明显。

还能因为甚?她自己心思不正,这乌青是她该得的!

宋娮顿时红了脸,昨夜的梦自然不能与人说,她囫囵过去,“昨夜蚊虫太多,我睡不着。”

松云惊呆,“太后宫里还能有蚊虫呢?”

宋娮一晒,“别管这些了,快些梳妆罢,莫误了同皇后娘娘约好的时辰。”

时值四月,正是春意盎然之时。

待梳妆完毕,宋娮先去了苏皇后宫中请安。

昱王与圣上样貌更为相似,是以从前她并不觉得昱王同皇后不像有什么不对。

可昨日碰见太子,今日再见苏皇后,便觉得太子眉眼处与皇后实在相像,都是如出一辙的温和。

昨日她来坤宁宫,便是想告知苏皇后她愿意履行婚约嫁入东宫。

苏皇后原本准备了满腹的说辞,连今日的赏花也是为了留住她的未来儿媳妇,却没想到宋娮竟道:“娘娘,您知我心里并没有昱王殿下,得知宫里还愿接纳我,我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宋娮被净安大师批了凤命,这样的命格,寻常勋贵只怕也不敢娶。

皇室若真弃了她,她怕是要熬成老姑娘。

加之昨日听宫人说,县主差点摔跤,是太子帮了一把。

想到这,苏皇后眼里的笑意压都压不住。见她来,忙向她招手,“嘉懿,昨日睡得可还好?”

宋娮走到她身前,行了一礼,昧着良心道“好”。

然而走近了一瞧,她眼下的乌青着实有些显眼。

苏皇后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声:“你又想诓我,瞧你眼下,定是昨日吓着了。”

宋娮也知苏皇后定知晓她昨日险些丢了人。红着脸道:“娘娘就别取笑我了。”

“我如何敢取笑你,若是把你惹恼了,不愿嫁了,得不偿失的可是我。”

正说着,门口走进一位宫人来报,“娘娘,太子殿下来给您请安了。”

听见“太子”这称呼,宋娮嘴角笑意僵了僵,顿觉浑身不自在。

苏皇后闻言也愣了愣,紧接着侧首对宋娮笑道:“瞧瞧,曹操这不就来了?”

不多时,便见赵元暻缓缓走入殿内,似是没想到宋娮也在,向苏皇后请了安后,又对宋娮道:“县主今日也在。”

他谈吐时总是目光专注地看着对方,却不会让人感到冒犯,反倒是散发出谦谦君子之气。

思此,宋娮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然而若是仔细看,便能发现他眼底藏着的灼热情愫,不过她过于沉浸在梦中的愧疚,故而并不能发现他眼底的不同。

宋娮的视线不自觉地下移,落到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连那脉络分明又带着蓬勃力量感的青筋,都同梦中一般无二。

她可真是,太冒犯了啊......

眼见着面前灿若芙蕖的姑娘耳尖越变越红,赵元暻很快收回视线,又对着苏皇后行了一礼,便要转身离去。

仿佛他今日来,当真只是为了请安。

苏皇后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他走了还没两步,苏皇后便叫住了他,“这春日里总是犯困,刚起了没一会儿我便又困了。太子既是来了,便替母后陪县主去御花园赏花罢。”

这样拙劣的理由,宋娮自然知晓皇后是想安排他们二人单独相处。只是她既决定了要嫁给赵元暻,婚前与他多熟悉熟悉,成婚后或许也可少些尴尬。

微风拂过,吹动着宋娮的衣袂,也搅动着她心里的涟漪。

御花园内,走在太子身侧,宋娮的脑海中更是不断重现梦中令人脸红心跳的场景,心里不由得愈发羞恼起来。

赵元暻看着她的脸一直红着,忽而停下了脚步,温声问道:“县主是在宫中睡得不习惯?我见县主似乎面色不佳。”

瞧瞧,太子如此有分寸,是这般守礼节之人,她竟敢在梦中费尽心思地勾引他,宋娮略微迟疑了一下,轻声答道:“昨夜被梦魇缠住,梦境过于...怪异,有些困惑罢了,多谢殿下。”

她也做了梦?

赵元暻眸色微动,可瞧她的神色,若是将一切都记了起来,必定不会是现在这样柔声细语。

“梦境无法控制,不过是思绪的延伸罢了,县主不必忧心,梦与现实自来相反。太医院的林院判极擅多梦之症,县主若有需要,不妨找林院判开几济药调理身子。”

宋娮心中一松,有些意外地看向赵元暻。他的声线低沉而柔和,这让宋娮愈发觉得赵元暻温柔妥帖,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况且太子说的不错,梦终究只是梦,或许真是她许久不住宫中,一时不习惯才做了这样不规矩的梦。

"殿下说得是,梦境与现实截然不同。着实不必沉湎于梦境,多谢殿下开解。" 宋娮柔声道。

赵元暻微笑着点头,心底却在轻笑:她果然同上一世一般,喜欢温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