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不记得他们的故事中有这一段。
原本就没有吗?或者,是他对此并不知情。
往顶楼走去的失魂落魄的少女,分明要寻死。但他认识的姜小贞,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脆弱的人……
何玉望向她来时的礼堂的方向,他知道那一片漆黑的寂静中,有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紧紧地皱着眉头,等在原地,脚下宛如生了根,无法动弹。恰如现在这个,同样被黑暗渐渐吞噬的他。
脆弱的人,至始至终,是他才对。
寄人篱下的乡下小男孩,小心翼翼地讨好家里的大小姐;思念亡父每日做着噩梦,躲在保姆房,抱紧画不出颜色的那盒水彩笔。被同学排挤,佯装不在意,变得寡言,默默训练改掉口音。跟着母亲回到乡下讨债,童年的最后一眼,见到豪华大酒店的中央,丑丑的小公主那无忧无虑的笑靥。
他在意。在意姜小贞怎么看他,那双眼睛里是否仍有轻视。
他用最坏的想法去揣测她。他们本不该靠得这么近,那他便可以装出云淡风轻,高高端起自己,不必忧虑再被看轻。
如果她没有跟他表白……
是她说的喜欢他的。
为什么喜欢?是不是真的喜欢?会不会永远喜欢?
是不是后悔了?为什么犹疑?为什么没有坚定地选择到底?
年轻的何玉,面对姜小贞的彷徨,选择了不懂事地跟她斗气。
年老的何玉,拥有姜明珍的坚守,选择先一步松开她。
脆弱的人,至始至终,是他自己。
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怪罪他的。
“姜小贞不怪何玉。”
苍老的声音牵动故事,牵动他的脚步。何玉抬起头时,见到姜小贞在走阶梯,她瘦了好多,驼着背,细长的腿像纸张一样雪白。
他走在她的后面,隔着一段不远的,又无法超越的距离。
潮湿的漫长的楼道,惨淡的月光,她的呼吸好吃力。分明是水泥地,却每一脚都像迈进了泥泞。
“回想自己整段人生,最好的事情就是遇到了何玉。”
“姜小贞也不怪爸爸妈妈,他们倾尽所有去爱她保护她,将所有的希望寄予她。”
“姜小贞只怪自己。”
天台的门被一把拉开,涌入楼道的凉风,夹杂着浓厚的水汽。
这股凉意让何玉感到重回人间的真实。
叙述的背景音不见了,取代它的,是雨声与风声。
年少的姜小贞,她的容貌,在月光下如此清晰。
她在哭。
泪水从眼角滑落,掠过憔悴的双颊,滴落于空寂的黑暗。
跨过敞开的大门,她毫不犹豫地迈进雨幕。
何玉抖得一激灵。
“不可以!”
他追过去,跳出旁观者的镇定,故事的虚拟,从纷乱的思绪中忽然抓住了一缕。
姜小贞的发丝从他的指间溜走。
雨水,穿透他老人斑密布的手背,回归水里。
姜小贞在拨电话。
他走到她的旁边,见到她按下她妈妈美容店的号码。
他陪她听完一连串单调的嘟声。
时间太晚。姜小贞的求救,无人回应。
她在电话挂断后张开口,声音局促地,懊悔地,困住又疼痛地。像一尾被勾子勾住,濒死的鱼。
她说:“妈妈,对不起。”
“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只觉得很对不起。因为这么想逃走对不起,因为搞砸了对不起,因为太脆弱对不起,辜负别人的期待,辜负自己。没能打起精神反而每况愈下,回不去又没法往前走,选在这个时刻放弃,对不起。”
怎么会这样,何玉不相信。
“你醒醒。”他冲她喊。
要摇晃她肩膀的手,触不到任何实体。
他们是彼此世界中的幻影。
“姜明珍,快醒来。”
她合上电话,眼神空洞地往天台的边缘走去。
她在七楼,跳下去,必死无疑。
何玉打开手臂,一次次拦在她面前。
他跟她说话,乞求她能听见。
“这不是你啊明珍,你知道什么样的才是你吗?”
“小朋友不跟你玩,扬起下巴哼声走掉,那是你。家道中落,仍旧做着小公主,肩负起爸爸妈妈梦想的,那是你。欺凌、嘲笑、蔑视,它们都没办法打倒你。”
“我们再次相逢的那年,你把你爸爸的饭店重新开张了,你是雷厉风行的女老板、女主厨,饭店的生意风生水起。我们的宝贝女儿,你生她的时候难产大出血,你扛着疼痛,保持清醒,挺过来了。我老年中风,你在家照顾我,比我还瘦的身材,把我扛上扛下的,你没喊过一次累。”
所以,所以何玉想啊,即使他先一步走了,她也能撑过来的。
他的妻子,是勇敢的、厉害的,无坚不摧的,那样一个人。
姜小贞跨过栏杆,一只脚悬空了。
令人胆战心惊的,七楼的高度,她直勾勾地看着,表情平静。
姜小贞听不见啊,何玉确定。
她的模样很年轻,她的眼眸很陌生。
这是姜明珍的青年。
复杂的、麻烦的、不合适的,满是缺点的少女姜小贞。
她的另一只腿翻越围栏时,何玉不假思索地,和她一起翻过去。
后背朝外,他以一个拥着她的姿势,等待坠落。
让她醒来,怎么醒来呢?在拥紧她的刹那,何玉猝然想通。
这个姜小贞,也是他的明珍。
她是令她唾弃的一部分。
她没那么好,他知道的。
可何玉爱全部的姜明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