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人知的

姜小贞被何玉拉离了她妈妈的身边。

他要她跟着自己一起出去买晚饭。

他对徐美茵说,他会帮忙劝姜小贞。

何玉的动作却不是那样一回事,他扯走姜小贞的方式粗暴急切,仿佛徐美茵是天大的危险。

姜小贞脸上的泪水未干,他们走出小区的时候,她仍在一抽一抽地吸气。

路人侧目,何玉默默把她挡住。

他脑子很乱,为刚才看见的那一幕,为不知该如何安慰的姜小贞。

何玉儿时记忆中的姜元、徐美茵,是好得挑不出毛病的父母。而和姜小贞重逢之后,他同样是那么认为的。纵使十多年的时光过去,纵使经历了风波,他们还是一如往昔地宠爱自己的女儿……直到何玉亲眼所见,徐美茵对她自己重重的掌掴。

分明有些东西变了质,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你走吧,我家的事不需要你插手。”在他背后的她停下脚步。

何玉回过头,才发现自己一直拽着姜小贞的手腕。

他松开她。

自己抹掉泪痕,姜小贞立刻掉头,要往回走。

何玉只好追上去,重新将她的手攥住。

“我把钱收回来会比较好吗?”

姜小贞的背影顿了顿。

她没甩开他,转身,对何玉笑了笑。

“不啊,我之前胡说的。谢谢你们借的钱,我会好好读书。”轻松的明快的,非常“姜小贞”的笑容,非常“姜小贞”的语气。

何玉忽地心中一颤。

这样非常正常的姜小贞,却让他觉得非常的陌生。

他了解她吗?

也许不。

那要怎么样才能帮到她呢?

“姜小贞……”

何玉蹙起眉头。

“可以跟我讲你的故事吗?”

他望着她,像医生面对疑难杂症。像学生面对一道难解的算数。

从来没有人对姜小贞问过这个问题。

何玉抓着她的手,一副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自己要找麻烦上门。

“没什么值得听的。”她说。

“你愿意讲的话,我在这儿,我要听。”

他的手,由抓改为握,与她十指紧扣。

“姜小贞,我是你的朋友。”

何玉不知道,仅仅是他这一句话,已经帮到姜小贞很多。

她帮人洗了一晚上的头,手冰冰凉凉。

她失去方向,偌大的世界无处可去,心中的痛苦无人可诉。

那双温暖的手,在这样的时刻牵住她,牵住她不再往更黑更冷的地方坠落。

姜小贞的故事,从他们分别的那年说起吧。

六岁的姜明珍问妈妈,什么时候她才能跟妈妈长得一样漂亮。妈妈说,每朵花都有它开放的时候,现在还不到小珍的季节。于是姜明珍从那时候起,就每日每夜地,悄悄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季节到来。

七岁,姜明珍听见爸爸妈妈吵架。她家饭店定位的是高端人群,生意却跟不上高水准的服务,亏损之下,她爸爸不愿意转型,开始向熟人们借钱。

八岁,饭店破产。

同年,她爸背着一身的债,带着妻女逃跑。他们家不算山穷水尽,她爸爸手头留了一笔钱。他打算在别的城市继续做点小生意,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东山再起。

九岁的一天,姜明珍从学校放学,被她认识的一对叔叔阿姨接走。他们说,她爸爸没空,她今天先去他们家玩。那天,叔叔阿姨的车开了好远,最后开到一个姜明珍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你女儿在我们手上,还钱,我们会送她回去。”

“报警?报警正好,你欠了我们那么多钱后逃跑,报警了你自己也坐监牢。”

对着话筒讲完这段话的叔叔,在听完电话另一边的回复后,将话筒拿到姜明珍的嘴边。

“跟你爸妈说话。”他指挥她。

姜明珍不明白自己该说什么。

“说你是姜明珍,让你爸妈还钱。”

扁着嘴,姜明珍不愿意说。

她知道他们家现在没有钱,而钱对于爸爸很重要。

叔叔阿姨变了脸,狠狠打了姜明珍一巴掌。

“说话。”

姜明珍愣愣地捂住作痛的脸颊。

他们吼着她,很快下一个巴掌又要下来。

她害怕极了,按着他们要求的,连声道:“我是姜明珍!我是姜明珍!”

接下来的每通电话,都是一样的。叔叔阿姨让她爸妈筹钱还他们,姜明珍要对着话筒说话。她不肯出声,他们就打她,饿她。

“我是姜明珍。”她机械地重复着这句。

他们补充:“让你爸妈快点准备钱!”

姜明珍不肯说。

她只愿意说“我是姜明珍”。

一周后,她的父母筹齐了欠的钱,赎回了姜明珍。

十岁的姜明珍,跟着父母居无定所,学校换了一所又一所。不稳定的生活,使她身边连一个可以讲话的朋友都没有。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找她的父母谈话。

“姜明珍太自闭了。”老师说。

从老师的口中,她的爸妈得知了女儿不快乐的校园生活。

学校的同学笑话她丑,打扮穷酸,对于他们的行为姜明珍从不抵抗,反击。她不跟同学说话,不跟老师说话,每天被父母送进班级后,她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哪也不去,直到放学,她被父母再接回家。

她可以一天在学校不说一句话,甚至不去厕所。

家长会后,爸爸妈妈跟小珍谈话。姜明珍对父母说,她想在家,不愿意去上学了。

“不上学怎么行呢?”她的家长不同意。

他们向姜明珍承诺。

“我们会给小珍买最好看的衣服,帮你打扮得最漂亮。”

“我们让小珍去好的城市读书,好的学校读书。好的学校里全是好老师,好学生,他们会友善对小珍的。”

姜明珍只好又去上学了。

新学校的新一次家长会,新的老师对她的父母,说了同样的话。

“你们家明珍太内向了,总在学校被欺负。”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姜明珍的父母不能理解。他们家的姜明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坏脾气小公主,从来是她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她的。她明明是那样一个厉害的小姑娘,是什么时候起,她变了呢?

他们对姜明珍更好,对她的照顾更加无微不至,他们将能给的一切都给她。

他们想让之前家境优渥时的那个小公主回来。

熬到十一岁,姜明珍被学校建议暂时休学。

校园内专业的心理老师和姜明珍父母进行了一次谈话。最终他们接受了学校的建议,让姜明珍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

要怎么样保护女儿才行呢?

她的父母发愁。他们跌落谷底,自身难保,最大可能地举起双手,让小明珍的羽毛不沾上污浊。

十二岁,讨债的人找上门。姜家一家三口挤在出租屋,外面的人在不断拍门,喊他们三个的名字,肆意地辱骂。

妈妈捂住明珍耳朵:“明珍,不要听。”

有一次,他们在外面被同一群人逮到了,妈妈跑得慢,她把姜明珍往她爸背上一放,让他们先跑。

姜明珍在爸爸的背上回过头,看到妈妈被抓住了。他们的脚踢上她的身体,那声音像是沉沉的沙袋落在了地上,一声接着一声。

“明珍,不要看。”

爸爸的步子一刻没有停下,妈妈没有向他们求救。

“明珍啊,”那些艰难的日子,他们一有机会,便一遍遍对她说:“你是我们的掌上明珠,你是我们的无上珍宝,你一定要好好的。”

十三岁那时,连在家里对着双亲,姜明珍也说不出话,更别提去上学了。

但此刻的她已经休学两年了。

“小珍一定得去读书。”

“不读书的话,以后难道像我们一样打工吗?”

这些年,姜明珍的父母已经什么都磨没了。他们打工、借钱,再低贱再辛苦的工也做,再怎样卑躬屈膝,能借到钱就可以。

睁眼是灰尘漫天的马路,闭眼是漏水长虫的地下室。

他们没有不切实际的盼头,没有振作的信念。他们由内到外彻底地失去,过往拥有的一切辉煌了。

这个家庭,这两个人,还存在的理由只有一个:姜明珍。

他们数十年不变地爱她,保护她。

在姜明珍那里,仍保留着他们家的最后一丝尊严,最后一丝来自未灭的希望。

她的未来还有很长。

她不应该受他们所累,止步于此。

父母打在他们自己脸上的巴掌,打疼了姜明珍,打醒了姜明珍。

“都是我的错,我害苦了我们家明珍。”

“我该死,我欠了那么多钱。”

“明珍,你跟我们说话好不好?”

“明珍,你答应爸爸妈妈去上学,好不好?”

姜明珍一直在等待她的季节。

等到她的季节,她会变得非常美丽,温柔,知书达理,像她的妈妈一样,人人都会喜欢她;她会一下子长大,一个人扛起她的家,爸爸妈妈不必再挨饿,被追,打辛苦的工。

白驹过隙,她还没有等到她的季节,睁开眼睛,却看见爸爸妈妈已经老去。

他们撑不下去了,眼里一派无计可施的死灰,一个个巴掌将整个家庭扇得摇摇欲坠。

在垮掉之前,他们寄希望于她。

姜明珍得去上学。

她去最好的学校,她的背包里装着妈妈准备的礼物。她打扮成自己最有自信时的模样,她模仿当时自己的那套为人处世。

因为,那是尚未等来自己季节的姜明珍,她人生中最厉害时期。

仅有一点。

“我不想再叫姜明珍了。”她对她爸爸妈妈说。

“姜明珍”这个名字跟随她的等待,被埋葬于十三岁。

留下来的“姜小贞”,披着一层自己描好的“姜家大小姐”的皮,不再长大。

她的力量很小,她的坚强也很小。

可是,这是她唯一能为爸爸妈妈做的事了。

家里三人心照不宣地,要让姜小贞无忧无虑地成长,而姜小贞,也尽职尽责地被他们惯坏,尽职尽责地无忧无虑。

一家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