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故事回到姥姥姥爷的青葱岁月。
何玉在朋友面前,为他不会娶姜小贞发下毒誓。
张世宇在他说完那段话后,往身后的教室门一指:“姜小贞?”
何玉立刻转过头去。
“扑哧。”张世宇捂住嘴。
当然,姜小贞没有出现在那里。困惑的是何玉,他不知自己刚才转头的那一刻,心虚的感觉由何而起。
也是那一天之后,何玉身后的尾巴不见了。
姜小贞没有跟着他的第一天,何玉认为,她是为前一天那个巴掌愧疚,不好意思见他。
第二天,何玉猜测,姜小贞是生他那天捉弄她的气。
第三天,何玉“顺路”去了高一四班,姜小贞的位置上没有人。
第四天,何玉又“顺路”去了高一办公室。他从高一四班的班主任那边了解到,姜小贞请了病假,看来她的腿伤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姜小贞没有来学校的第二周,高一学生全面进入期末考复习阶段。
在那个周末,何玉新家的门被人敲响。
范秀慧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她完全没有想到的人。
中年妇人披着一件单薄的外套,额头和鼻子都挂了彩,她冲门内的范秀慧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眼角的皱纹深深。
“姜家夫人?”
范秀慧惊呼出声,侧过身子,迎她进门。
“您这是怎么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何玉从自己房间出来。徐美茵见到他,神情愈发窘迫,范秀慧邀她进来说,她摆了摆手。
“不好意思,大晚上的打扰你们了,我跟着上次家具的送货地址找过来……我真的没办法,这个城市没有人能找了,对不起。”
徐美茵说着话,头低低的,在范秀慧准备出声询问的时候,她蓦地跪下来,问她。
“您能借我一笔钱吗?”
范秀慧,以及她身后的何玉,都被她的举动吓到了。
他们连忙将她扯起来。
待徐美茵冷静下来,坐在何玉家的客厅,她捧着一杯他们沏好的热茶,神情恍惚。
关于姜家的家道中落,范秀慧和何玉了解到的程度,与实际的仍有差异。
他们知道姜家落魄了,姜元外出打工、徐美茵在家具店做销售,但至少,他们把姜小贞照顾得很好,她能上费用高昂的私立校,带礼物到学校交朋友,穿戴得花里胡哨。那这个“落魄”,也仅仅是和之前他们的家境对比。
却不是的。
饭店的生意赔得姜元倾家荡产。他起初咬紧牙关,向有交情的人借钱借了个遍,想自己撑住,挺过艰难的那一阵子。亏空却是堵不上的无底洞,时间久了,他想抽手止损已经太晚,姜家的一切全部塌了。
如今他们欠了亲戚朋友一笔巨款,一家三口宛如过街老鼠,四处躲债。
上一次姜元回到这个城市,他拿给姜小贞的钱,是他东拼西凑出来的,她们母女下半年的生活费。纵使他们千万般小心,姜元的踪迹还是被人发现,徐美茵和姜小贞现在的住址也暴露了。
几天前,徐美茵工作的地方被砸,讨债的闯进她们家,把家里能搜到的钱全部拿走。
家具店老板让徐美茵赔偿店里的损失,她几个月的工资没了,工作丢了,她们母女得在下个月之前搬离现在的住处。
雪上加霜的是,姜小贞说,她不想再去上学了,让她妈妈把后面的学费退回来。
徐美茵好说歹说,叫她去上学,准备很快到来的期末考,不要有负担,把钱的事交给大人……姜小贞愣是不听劝。
走投无路,徐美茵翻了送货单,找到范秀慧这里。
“您想借多少钱?”
听完徐美茵的叙述,不为所动是不可能的,范秀慧本就是个好心肠的人,在能力范围之内,能帮她们一把,她尽量会帮。不过她心里清楚,以姜家的情况,这笔钱借出去,很大概率是讨不回来了。
徐美茵眼底燃起希望。
在她的脸上,已经难以找到“姜家夫人”的影子,当年那个女人,优雅得体美丽,说话细声细气。
他们面前的徐美茵,面上的伤口刚刚结痂,目光浑浊,衣衫褴褛。
紧紧抓住借钱的机会,她的语气急切,生怕对方反悔:“您手头有多少能借的?”
范秀慧抿了抿唇,目光中犹豫的神色一闪而过。
何玉如实地报出一串数字。
徐美茵顺利借到钱。
何玉主动提出他送她回家,去看看姜小贞。
路上,徐美茵不住地向他道谢。
“对于你们的帮助,我感激不尽,谢谢你关心我家明珍。”
何玉本想回答,他并不关心姜小贞。话到嘴边,觉得没有撒谎的必要,便咽了下去。
“高一快要期末考了,她早点回去上学比较好。”
“是啊,”徐美茵叹了口气,不过她总归还是乐观的:“借到钱就好了吧,她是心疼我和她爸爸。这不是第一次发生啦,她小时候也有阵子闹着不上学。”
“小时候?是跟现在同样的原因吗?”
“不是。”
徐美茵回答得简短,夜色中,她眉宇间有一处散不去的灰色。
何玉猜着她有些不想和外人说的事,于是聪明地换了个话题。
“姜小贞的学习跟得上吗?我那边有高一时的笔记,她需要的话我可以借给她。”
“跟得上,”徐美茵笑道:“她学习挺好的呢。”
“是吗?”何玉微讶,他想到姜小贞一书包的零食,以及她留级的那两年。
“嗯,上次我去开家长会,月考明珍的总分是班级第五,年段前五十。”
徐美茵的表情缓和许多,语气中透出骄傲:“我家明珍长大了,一定有出息的。”
她说的没错,何玉不可否认,那确实算不错的成绩。
想进他们的高中,不但要付得起学费,学生的分数也要够好。而姜小贞在这群人中,能够考到这样一个名次,说明她是会读书肯读书的孩子。
所以,留级的两年是怎么回事?
何玉思索着,一旁的徐美茵饱含希冀地碎碎念着。
“我和她爸爸,这辈子差不多是毁了。我们砸锅卖铁,送小珍上最好的学校,我们不会让家里的情况,影响到她的前途。我们再辛苦、再累、被人追着打、追着骂,都没有关系,小珍好,就可以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转头望向徐美茵,忆起大雨天,蹲在校门口抽烟的姜元。
姜小贞是幸运的,他想。
她有一对死命护着她的父母。即使他们身在泥潭,也最大限度地举起双手,将她捧起来。他们挡住所有泥水,将她与苦痛的现实分隔开,保护她天真无暇,做骄傲的公主。
家具店的后仓库。徐美茵拉了好几下灯绳,最后抱歉地对何玉说。
“看来是坏了。”
所幸店铺的灯还能用,何玉出去按亮它们。
借着微弱的亮光,徐美茵找到钥匙孔,打开最外层的铁门。里面那一层的锁被弄坏,轻轻一推,门打开了。
小小的房间里,散乱一地的东西尚未被主人收拾干净,打翻的锅碗瓢盆和崭新的公主裙堆在一起。
“珍啊,妈妈借到钱啦。”
徐美茵轻手轻脚进到房间,做好准备要应对女儿的怒气。
“你在睡觉吗?何玉来看你了。”
没人应声。
她直奔唯一能藏人的床铺,掀起那团被子,姜小贞没有睡在里面。
“天啊,这么晚了,明珍会去哪里啊?”额头冒了汗,徐美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得出去找她!”
“您在家里等会儿吧,她会不会去吃饭了?”何玉尝试平复她的情绪。
徐美茵摇头:“不可能的,我们家里没有钱,她没有办法买东西吃。”
“那可能是去找你?”
“我出门时跟她说,我去借钱了,”说到这儿,她更担心:“小珍会不会离家出走了?听到我要借钱,她很生气的。”
谁知道呢。
何玉蹙起眉:“阿姨,你坐着休息一下,我到周边找找。”
“我去找!”她不由分说地揣着钥匙出门了:“周边我比你熟,你在家里看着,小珍回来的话,你联系我。”
何玉只得说好。
徐美茵走后,他一个人呆在这间与废墟无异的房子中。
经过十分钟的摸索,何玉找到灯罩被压坏的桌灯,接通电源,房间有了亮光。
何玉看到姜小贞的书包丢在角落,她没有带走它。
包很轻,拉链是开着的。里面除了几本课本、笔记,还有两张表格:转班申请,学生会干部申请表。
两张表格被书本夹在中间,完完好好,不见一点儿皱褶。
转班申请……看来,之前何玉建议的转班,姜小贞做出了决定。
表格上有班主任和段长的签名,学生签名那儿,她同样方方正正地写好自己的名字。落款日期,正是她被推下男同学们楼梯,他送她回家的那天。
那天何玉对她说:“我自己介意的话,那就改掉它”,姜小贞若有所思。
而另一张学生会干部申请表,字迹满满当当,也填得差不多了。
姜小贞准备竞选的职位是“卫生部部长”;竞选优势一列,写了太多的字,甚至超出了表格给的方框:本人多年担任班级的卫生委员一职,经验丰富。每天,我认真督促班级卫生工作,本班多次因为单周卫生最佳,获得“文明班级”的锦旗。卫生对于我不仅是保持班级洁净,我同时关注环保,关注资源循环,主动为班级进行废品回收。如果我任职卫生部部长,我会动员全校同学,一起进行回收……
何玉忽然想要发笑:姜小贞可真是,无坚不摧。
若站上竞选学生部干部的主席台,他不费劲地可以想象到,她能招致多少厌恶的目光。相信姜小贞本人,对此也有预想。
她却敢这么做。
没脸没皮、没有自知之明的程度,令人吃惊,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