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丑心也丑

将姜小贞送到有屋檐遮蔽的地方,何玉转身离开。

他的制服被雨水淋成一片深色,头上脸上也有细密的雨滴,送她的这两趟把他浑身淋了个透。

手在头顶“唰唰”擦了两下,擦下许多大滴大滴水珠,他抖了两下脑袋,一头湿漉乖顺的头发变成了炸毛的小刺猬。

做完这些,他打开伞,迈进大雨之中。

姜小贞望着撑着伞的何玉的背影,忽然感到:他好像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讨厌我。

如果真的讨厌的话,他不必亲自过来处理她的事,不必来问她是否被她爸爸伤害所以抵触见面,不必等她再打伞送她回来。

上一次,说看不起她,是因为把她当做朋友,所以直言不讳了,有这个可能吗?

“何玉!”

鼓起全部的勇气,姜小贞喊了他。

他停住脚步,回了头。

于是她大声问:“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何玉看了眼姜小贞,她盯着自己,眸中溢满了炙热而直接渴求。

他又看了一眼,站在姜小贞身边的她的同班同学。

那女生兴致勃勃地看热闹,目光在他和姜小贞之间转来转去,她看姜小贞的眼神中已经带上了不加掩饰的羡慕。

前一刻,他还陷在“姜小贞不见她爸爸源于虚荣”的猜测中。下一瞬,他被姜小贞问了这个问题。

何玉只觉得自己被利用。

——朋友?

——不过是拿来炫耀的一条人脉罢了,她简直在玷污“朋友”。

“姜小贞……”

他的语气冷得能把人冻结冰,他说:“你人丑,心也丑。”

雨不停地下,你看不清我,我也看不清你。

隔在他们中间的细纱般的雨幕,隔绝开两个世界。

丢下一脸惊愕的姜小贞,何玉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要走,她不留。

——有什么好留的?各走各的阳光道,之前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姜小贞也走。

她逃难似地爬上几级台阶。

踉跄的脚步让她没能成功走完一层楼,便跌倒在湿乎乎的水泥地,摔破膝盖。

恍惚地看向疼痛的部位,姜小贞看见自己的公主裙。

裙摆上,被弄脏的蕾丝花。

耳边,传来女同学被吓到的惊呼。

那些细心维护的尊严,经由此处破开的小缺口,一点一点往外渗漏。

可她裙子的口袋里,还有她爸爸塞给她的钱。

他打了好久的工,坐了很远的车,冒了很大的险,为了给她送钱。

不是认输的时候。

现在逃了的话,以后都要逃。

迄今为止她筑成的自己,会垮掉。

不能垮掉。

姜小贞站起来了。

她拍拍自己的裙子,像拂去沾到的小灰尘一样轻巧。

“真讨厌,下雨天地太滑了。”

姜小贞回过头,提醒女同学。

“你走路要小心点哦。”

说完话,她也不等人家,自己三步并两步跑上二楼。

脑袋探出二楼的长廊,姜小贞再度见到何玉的伞。

他走出去很远,一个拐角就要消失了。

“喂!”

自沉丹田,使出平生最尖细的声音,她冲那个方向嘶喊。

“不跟我做朋友是你的损失,你就等着后悔吧。”

他继续往前走,不知听没听见。

用更大的音量,姜小贞吼道。

“何玉,你会后悔的!”

……

她的音量有多大呢?

具体形容一下的话,就是那栋楼的二层和三层,在她吼完之后,只要班里没在上课的学生,都出来看了。

姜小贞大吼的时间点,是上课铃响的后不久。

同学们全在教室坐着,而老师有的还没有来。

在等待教师到来的,那个全员最老实最安静的时间点,大家听到了姜小贞的喊话。

何玉和姜小贞,皆是学校里赫赫有名的人物。

同学们感叹:“天呐,那个就是何玉吧”,当何玉路过。

同学们感叹:“天呐,那个就是贞子吧”,当姜小贞路过。

一个名不虚传的帅,一个名不虚传的丑。

姜小贞早应该在六岁时就明白“何玉你会后悔的”,这句话是一个对敌方攻击无效,只对她自己造成伤害的自虐技能。

第一次她说这句话,所向披靡的人生初遇敌手。

第二次她说这句话,天降鸟屎将她击中。

第三次她说这句话,让她成为了众矢之的。

大伙有目共睹的事实有:姜小贞恼羞成怒的狠话;执勤的何玉冒着大雨尽职尽责帮助同学,对姜小贞这种丑女依旧保持绅士风度,他帮她打伞,自己浑身湿透。

其中经由添油加醋的各种想象,编造出来的姜小贞恩将仇报的故事,有不同的版本。

随着故事传播越来越广,“姜小贞”这个词,逐渐成为高一年段人人口口相传的一种杀伤类武器。

“你是不是喜欢姜小贞啊?”用来骂一个人眼光差。

“你才喜欢姜小贞,你全家都喜欢姜小贞”用来回敬上一句。

诸如此类的用法还有:“你和姜小贞好配”,“你全家都跟姜小贞绝配”;“看你这么菜,以后只能娶姜小贞了”;“你今天的脸长得像被姜小贞亲了。”

对于这些话,姜小贞本人的反应呢?

她自己也用得不亦乐乎。

男同学的椅子堵住路,她对他说“你不把椅子摆好,我就坐过去了”,男生立马把椅子收得无限贴近里面。

早操时前面一群人慢吞吞地堵着路,姜小贞对他们说:“你们再不走我过去抱你们”,路立刻疏通。

值日生拖拖拉拉不做事的,姜小贞威胁:“你不做,等别人做完,只剩我和你单独相处”,值日生挥动扫把的速度快得能将水泥地扫穿。

姜小贞使用自己的亲近为武器,获得了失去已久的威慑力……如果随时随地能把人吓跑,能算作是威慑力的一种。

情况发酵后的几周,姜小贞见到同桌孙琴眼睛红红的从教师办公室出来。

回教室后,孙琴一言不发,嘴噘得老高。

“你怎么了?”姜小贞轻声问她。

孙琴眼睛斜了她一下,两手一并一搭,伏在课桌上呜呜地抽泣了起来。

猜想她刚才在办公室因为什么事挨了老师骂,姜小贞手足无措地把口袋里的纸巾递给她,用更低更柔的声音问。

“遇到什么事了?”

孙琴光顾着哭,不接她的纸。

姜小贞见她哭得厉害,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

她做出这个动作的那一瞬,孙琴尖叫了起来。

“姜小贞,你有病啊?”

先前天天跟她玩在一起的那群女生围了过来,仿佛看不惯孙琴受欺负一样,她们替她出头。

“你干嘛拿手碰她?”

她们人多归人多,姜小贞没在怕的,有一说一:“我安慰她。”

“要你假好心!”

女生把孙琴拉起来,让她躲在她们后面:“没你的话她会哭吗?”

姜小贞不明白:“关我什么事?”

站最后边的孙琴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抽噎噎地说:“我不想坐你同桌,都说好几次了,老师不肯我换……”

姜小贞立即抽开椅子,起了身。

那群人以为她要过来打孙琴,急急忙忙护着她往后面退。

走出座位,姜小贞与她们错开身,径直去了教室办公室。

见到这个风云人物登门,整个办公室的老师视线整齐划一地投了过来。

扬名全校的丑女,她一如往昔穿着公主裙,一如往昔的肥胖丑陋,一如往昔,一开口便是令人生气的语调。

“报告老师,”姜小贞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跟别人坐同桌。”

班主任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姜小贞,为了让你有个同桌,我有多操心你知道吗?你还在这儿……”

“是,”她打断老师:“我不要同桌。他们上课说话会打扰我,让我没法集中。我有很强的需求,我要自己坐。”

腰板挺得笔直,高高昂着下巴,打商量时“理所当然要听她的”那种态度。

姜小贞看上去不像是被抛弃的,完全不像。

“我们班人数是单数的,老师,我一个人坐有什么问题?”

“我不管你了。”班主任挥挥手,让她自己做决定。

“谢谢老师。”

姜小贞深深鞠了个躬,出了教室办公室。

回班上的第一件事,她趾高气扬地把脚搭在旁边的椅子,让孙琴收拾书包,搬离她的隔壁。

“别忘了把我借你的尺子还我。”

孙琴默不作声地在抽屉里掏啊掏,在深处找到那个尺子,丢给她。

姜小贞拉开自己的笔袋,把尺子好好地放进去。

“奇葩。”女生们嘟嘟囔囔地说她。

就是这同一群人,姜小贞从开学以来,使劲浑身解数地想要融入她们。每天午休找她们一起吃饭,每天放学跟她们聚在一起。

其实有过开心的时刻吧,姜小贞个人觉得。

有时候她的笑话能把她们都逗得哈哈大笑;有时候她说话她们会很感兴趣地听;有时候她带的零食是及时雨,被肚子饿的她们哄抢一空,她们边吃边说:“小贞,还好有你。”

她以为她是她们的朋友了。

每天都,一起呢。

“你们也是,把吃了我的东西还我。”姜小贞朝她们伸出手。

女生们露出无语的表情,被她的话荒唐到了。

“你那些吃的每次一大包一大包的,多得跟垃圾一样,而且全是几毛钱的便宜货。”

“对啊,谁要吃你的东西?你多少次求我们吃,我们不愿意吃。偶尔吃一下是勉强吃吃,看你可怜好吗?”

“那还是吃了。”

姜小贞直勾勾看着她们,手进一步,伸到她们眼皮子下边。

“还我。吃了吐不出来的话,换成钱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