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的狗

最后他们还是没有买到地瓜干。

偷偷溜出来的这一趟,何玉看准了时机、地点、交通工具,但他忘记提醒姜明珍带钱。

他们千辛万苦到达菜市场,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不过姜大小姐思念地瓜干的症状,由于他们这一次的出行得到了缓解。

她不再叹气。

俩小孩也顺利地迎来了学前班的开学。

姜明珍担心自己讨人厌的事完全没有发生,相反,她在学前班里是非常受欢迎的。

班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要跟姜明珍玩得好,就有好吃的吃,好玩的玩。

姜明珍的玩具是最多的。她带到学校玩的玩具不需要再带回家,看谁顺眼就把玩具送给他。

姜明珍的妈妈每周五会拎一些吃的喝的来他们的学前班。

说是说来自家女儿送吃的,但她总是会多买。那“多买”的分量,足够分班里的老师和同学,还有富余。

每个周五的姜明珍,是班里众星捧月的小公主。

她的课桌上整齐摆放诱人的食物,在小朋友们期待的目光中,她开始将它们分出去。

跟她玩得最好的人,能最先被姜明珍点到名,分到的也是最多的。

“活芋,你想吃多少先拿走。”姜明珍叫的第一个,毫无例外的次次是他。

大家知道何玉和姜明珍的关系非比寻常。

两个人一起上学放学,坐同桌,课间玩游戏时总是在一起的。

至于原因,小朋友之间也传遍了:何玉的妈妈是姜明珍家里的保姆。每周姜明珍妈妈送东西来,都是那个保姆拎着的。

“何玉是姜明珍家的下人”这说的算是好听的。

更难听的也有人说:“何玉是姜明珍家养的狗。”

隔壁班有几个认识姜明珍的小孩,何玉第一次到姜明珍家的时候,她有叫他们去她家玩。对于那天的何玉,他们全部印象深刻。

姜明珍不在的时候,他们找到何玉。

“你现在怎么跟姜明珍玩那么好啊?”他们好奇。

“是不是跟他们说的那样,你真的成她家的狗了?”

何玉回答不上来。

他长到六岁,似乎比其他六岁的孩子更沉默一些。

相比于身边围绕了很多伙伴的姜明珍,何玉没有交到一个新朋友。

班里的小孩跟着姜明珍叫他“活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乡下来的,学他的口音说话是一件滑稽好玩的事情。

当何玉试着反抗开他玩笑的人:“能不能不要学我说话?”

开他玩笑的人吐着舌头继续学:“能不能不要xiáo我索发!”

这时候的姜明珍在跟着大家笑,那个模仿的人模仿得太像,把她逗乐了。

她无从得知,何玉内心深处会为被笑话口音的事感到自卑,毕竟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大家笑他的时候,他也总是表情平静的。

姜明珍超级高兴能和何玉一个学前班。

她觉得,她跟何玉天天在这里玩得很开心。

在课间,他坐在位置上,抱着他那盒表面图案快要磨没的水彩笔画画,她见了,立马拉他起来。

“活芋,别画了,跟我去踢毽子吧。”

于是,全是女孩的踢毽子小组,加入了一个何玉。

姜明珍刚学踢毽子没多久,才踢了一下,毽子便落了地。

弯腰捡了几回,她体力耗得已经差不多。

不小心踢得比较远,她向在旁边站着的何玉求救:“帮我捡毽子好吗?”

他二话不说去捡了。

何玉用起来实在方便,姜明珍不自觉开始依赖他,踢得远了都喊他捡。

逐渐地,其他女孩学着姜明珍,也让何玉帮忙捡毽子。

这个活动发展到后面,女孩们踢毽子少不了要叫何玉……他是专门捡毽子的。

何玉可不就是姜明珍养的狗吗,即便是别人说了,他也想不到反驳的词。

狗会帮主人捡球,他会捡毽子,对姜明珍言听计从的何玉,比狗还听话许多。

由于保姆儿子的身份,在所有人,包括范阿姨、姜家家主、姜明珍,乃至何玉自己眼中,他天然地低了她一等。

这个身份到了更多人的校园,被更加地放大了。加入这个鄙视环里的,有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

它已经慢慢地大到,让他深感不适的程度,何玉感到哪里出了错。

“姜明珍跑去哪里了啊?你怎么没有看住她?快把她叫回来上课。”老师这么对他说。

被叫小狗后,何玉的沉默对待,让爱开玩笑的同学们变本加厉地给他取了新外号,叫“土狗”。

姜明珍听到后问为什么,他们说因为何玉是乡下来的姜明珍家的狗。

“你们也觉得他像一只小狗吗!”她说:“我早就觉得像了!他的眼睛像小狗狗一样圆圆的,而且他总是很乖呢!”

何玉是喜欢和姜明珍玩的,可是,他在一步步成为姜明珍身后的一道影子,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和颜色。

父亲去世后,为了不成为母亲负担,何玉努力地听话乖巧,不去惹事。如果他是天生逆来顺受的性格,或许他能和姜明珍相安无事地共处,但他不是的。

何玉的郁卒,在周六的下午被一件事情点燃了。

学校老师留了作业让小朋友们回家画画,画的主题是“我的朋友”。

姜明珍准备对着何玉的脸画这幅画,去保姆房找他的时候,发现他和范阿姨一起出门买东西了。

他平时不离身的那盒水彩笔放在缝纫机的桌上,她正好看到。

想到要画画,她的水彩笔在二楼的书包里,姜明珍懒得跑上楼去拿,于是直接把何玉的水彩笔拿走用。

何玉回来,见到画画的姜明珍。

她在客厅一边看电视,一边随心地在纸上涂色,跟着电视里的声音笑得乐呵呵。

有很多画废的纸,揉成团丢在地上。

几把水彩笔用得没水了,丢在纸的周围。

“你为什么用我的水彩笔?”

何玉远远看到那些笔,冲过来,直接把它们从她手中夺了过来。

她的手被他抽痛了!

“你干嘛啊?”姜明珍揉着手,瞪了他一眼:“我借你的用一下不行吗?”

“不行。”

姜明珍从来没听过何玉用那么大声的音量说话。

他将水彩笔盖上盖子,一把一把复原到盒子里,期间完全不看她。

“哼,活芋小气鬼!”姜明珍哪曾被何玉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沉寂许久的大小姐脾气顿时上来了:“你的水彩笔难用死了,好多画两下就没水了,我还不爱用呢。”

“被你弄坏了。”

何玉捡起被丢地上的水彩笔,在自己手心里试着画线。

“没水了……”

他整个人像傻掉一样,不停地画呀画,笔已经涂不出颜色。

姜明珍看着他低垂的头,豆子大的泪水从他眼里一滴滴滚落。

他竟然哭了。

本来姜明珍已经气到准备掀桌子,看他这样,忽然心虚了。

至于吗?何玉被她从梦里打醒无数次,有时候打得很重,他也不会哭啊。被她骂得狠的时候,被她抢东西的时候,那些不比用了他的水彩笔严重吗?他都没有哭啊。

“没水就没水啊,我赔给你。”姜明珍宽宏大量道。

既然他哭了,她就不发火了,这次不跟他计较。

“你那种水彩笔我还有很多。我有24色、48色的、72色的,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叫我爸妈买十盒赔你。”

何玉还在哭。

“你听到没有!”她吼他:“不要哭了好吗!”

男孩哭得脸都红起来,嘴用力地一下一下抽气,呼吸不畅的样子。

姜明珍也被他弄哭了。

她哭起来不比他的安静,她哭得歇斯底里。

大人们注意到客厅的动静,赶忙下楼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小孩都在哭,根本无法沟通。

范阿姨过来仔细一看那些水彩笔的样式,心道坏了。

“是何玉他爸爸送他的水彩笔。”

听着儿子的哭声,她心里也疼:“被小姐拿去用,好像用坏了一些。”

“小珍!”

姜元和徐美茵对范阿姨家里的事再清楚不过,马上转头去骂姜明珍了。

“你怎么能乱用别人的东西呢?”

“不就是……破水彩笔吗!”

姜明珍赖到地上,揉着眼睛,蹬着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也凶我!”

她不懂,她委屈,她对何玉爸爸的事一无所知。

大人们叹了口气,不知对她从何说起。

只好先和何玉道歉。

“何玉啊,叔叔阿姨给你买水彩笔好吗?你要什么样的,叔叔阿姨买,买特别多啊。你别哭了,原谅姜明珍好吗?她……”

那是何玉听过的最恶毒的一句话。

“她,不知者无罪呀。”

六岁的他尚且无法完整理解这句话,他只听得懂意思。

因为姜明珍不知道,所以她做的错事,全部当没有过,他要原谅。

可是,他的水彩笔坏了,就那么坏了,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全世界最贵的、最好、最多颜色的水彩笔,它们加起来,也抵不过他爸爸买给他的。

“我不要你们的水彩笔!”男孩的声音哑了,像竖起毛的小动物一样,暴露出浑身的锋利。

当姜明珍哭得累了,嚎啕大哭化为抽泣时,他仍然在哭。

周围的声音都在耳朵里消失,何玉沉浸于无尽的悲伤之中。

幼年丧父、到新的地方、寄人篱下的生活,做不完的噩梦……压抑的情绪被坏掉的水彩笔剪开了一个缺口。他停不下来,所有这一年来感到沉重的一切将他淹没。

“阿玉,别哭了。”范阿姨按住何玉的肩,帮他擦眼泪。

即便是平常夸了他千句万句“你好乖”,姜家也不是能容他发脾气的地方,不能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