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廷神情冷淡,街道上的人大多涌进方才观赏棠花的那条街里。转出这条街,越往外走,便越是冷清无人。
街道上的小贩,仿佛也都被按了暂停键。他们保持着或站或坐的姿势,安安静静立在原地。谢廷随手拿了两壶酒,衣袂翻飞,跃至屋顶,安安静静开始喝酒。
云团子站在原地,等了好大一会儿。行,这家伙自顾自地喝他酒,完全没有下去把胖团子抱上去的意思。小姑娘气愤地跺了跺脚:“你抱我上去呀!”
“自己上来。”谢廷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声音寒凉清冷。眼底仿佛含着浓烈冷意,面目冷然,那眼神几乎要将人活生生冻死。
谢廷这回挑的房子是三层,比那栋一层房子高许多。云荭咬了咬牙,运起轻功身法。跌跌撞撞飞上房檐,她扒着二楼屋角,仰脸抬头。隔了一层楼,看不见谢廷的身影。云荭咬牙,再次蹬腿,运起内力,努力飞窜上去。
“砰!哗啦!”云团子抱住自己撞上房梁的脑袋,耳朵边上摔下去许多瓦片。她小脸纠结成一团:“痛痛痛痛!”
“你怎么能如此愚蠢?”房顶,蓦地伸出一只大手。提溜着小姑娘后衣领子,将她甩到屋顶。云团子一点儿也不生气,颠儿颠儿地找了个容易站的位置,摇摇晃晃走向谢廷。
为了保险,小姑娘双手紧紧抓住谢廷衣角,免得一会儿就摔下去了:“谢廷,你真的是东柏远吗?”
云姑娘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她实在好奇!这么大一个八卦放在面前,自己却不能听,捂胸口心痛!
谢廷今晚已经喝了好几坛酒,他又举起一坛酒。其中,酒水一饮而尽,随意把酒坛子丢开,街道上冷然开口:“谢廷和东柏远,又有什么区别?”
“没人在意你真正是谁,他们在意的,只是你顶的这个身份。何等可笑……”
云团子歪了歪脑袋,没听到故事。单单听到谢廷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感叹,云团子实在想不出安慰的话。只能拍拍谢廷的腿,权当是安慰他凄惨的过往了。
云团子跟在谢廷身边,另一头,欧阳间和无尘已经从阿茵白的讲述中,明白了40多年前发生的事。
谢廷的确是真正的东柏远,许多江湖门派都有规矩和习惯。东柏庭也不例外,东博远在功法修炼小成后,离开东柏庭,下山历练。
惩恶除奸。遇见不平事,就拔刀相助。东博远年少的经历与许多江湖新人并无不同,他同样结交了义气相投的好友,遇见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儿。
可惜,东柏远的经历比很多人都惨。他结交的过命兄弟。居心叵测,出身魔教。策划了一系列的事情,就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而他的心上人,出生西域江湖,野心勃勃,来到这里是为了搅起是非,在混乱中,统一中原江湖。
东柏远在一次又一次的诡异事件中,寻找真相。慢慢猜测出了自己身边有内鬼。当年的阿茵白手段还算稚嫩,要比真正的谢廷稚嫩许多。谢廷借机利用阿茵白的身份和目的,揭穿她野心勃勃,试图搅乱了中原江湖的意图。
东柏远没有杀阿茵白。他将阿茵白打成了重伤,勒令阿茵白七天内离开中原。此生不得再踏进中原一步。当年的阿茵白与东柏远两情相悦,可惜,他们中间夹杂了太多东西,终究不得圆满。
阿茵白夹在门派和爱情中,不知该如何抉择。东柏远一样痛苦不已,自己心爱的心上人是邪道中人,而他……真正的谢廷趁机在其中搅风搅雨,制造了许多误会。
他花言巧语,还坦承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动阿茵白替自己与东柏远进行换脸术。忽悠她,只要东柏远成了谢廷,到时候东柏远就是魔教中人。天音教素来与江湖正道不合,只要阿茵白成功用出换脸术,她定然会与东柏远有不同的将来。
阿茵白相信了。她以为,东柏远变成了谢廷,他们就有光明久远的未来。
“但是,但是,我成功之后……远哥哥居然要杀我,他竟然想杀我!”阿茵白痛哭流涕:“我为了她,甚至用了门中禁术。他变成了谢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不是吗?”
“可是,他居然真的对我下了狠手……他要杀我,他怎么能杀我……”阿茵白低声啜泣,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东柏远不愿意跟他在一起。为什么,心上人在自己努力过后,对自己刀兵相向。上一回,要不是她命大,现在已经死了。
“远哥哥他变了好多!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阿茵白瘫坐在地上,还痴痴地望着谢廷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在大漠里,他被一群马匪团团包围。十几个人打他一个,但他没落半点下风,反过来,还杀了那马匪头子,提回来他的人头。当时,整个寨子的人都围在他身边欢呼。那时候,我觉得,这个男人浑身都在发光。我想,世上怎会有这样俊美出色的男人……”
后来,她们遇见过许多事情。每一次,东柏远都能化险为夷,从容不迫地揪出幕后主使。
阿茵白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前的事。不知是说给旁人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欧阳间摇了摇头,阿茵白说的许多故事,他年少时也曾听过。
东柏远年少时,江湖纷乱,魑魅魍魉,各路邪魔层出不穷。东柏远当时年少,却凭借着他过人的智力和胆大心细一次次惩奸锄恶,许多事情,直到现在还在江湖流传。
欧阳间年少时,初入江湖,当时,他最崇敬的人便是东柏远。行事作风皆以东柏远形式为准,甚至还主动去寻了东柏岚,两人相交后,成为莫逆之交。
可惜,欧阳间真正见到东柏远时,却是觉得见面不如闻名,他见到的东柏远与他想象的截然不同。只是见面时,东柏远人过中年,有些改变也是理所应当,但欧阳间此刻想来……果然,还是不一样,怪不得会有那般改变,根本就是换了一个人嘛。
“无尘,你……”欧阳间生怕无尘听到这事儿受刺激,急急走过去,想宽慰他。无尘安安静静,站在街边,眼神空茫。他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被教导要心存仁义,要胸怀天下,要懂得取舍,懂得顾全大局,因为他是东柏庭未来的继承人。
他记忆中的父亲严肃冷锐,虽然与他并不亲近,却是当之无愧的武林盟主,正道领袖。即便后来,他对自己百般挑剔,无尘也从没怨怪过。甚至,将事情的罪过全揽到了自己身上,由此产生心结,数年来,武功停滞不前,寸步未进。。
现在,居然有人告诉他。他尊敬重爱的父亲,只是个窃取了旁人身份的小人。他尊敬的父亲才是心狠手辣,挑拨离间的邪魔外道。而他恨了十年的谢廷……“噗!”无尘喉头涌动,腥甜气息满溢,一张嘴,吐出了血。
鲜红血色刺红人眼,无尘身形摇晃。几乎站不稳,“无尘,你千万不要激动。”欧阳间一把扶住无尘摇晃的身形,额头急出了冷汗,在无尘身上连点数下,封住了他周身所有大穴。
“别管我。你先寻人,去提取树人花毒,看能否找到解药。阿茵白执念太深,已近疯魔,谢廷是不会答应任何要求的。”即便,阿茵白手里捏着六城人命。
无尘推开欧阳间扶住自己手臂的手,循着谢廷离开的方向而去。“无尘,你要去哪儿?你现在不能有太剧烈的动作!”这家伙都气到吐血了,还到处乱跑!欧阳间两步追上去,又被无尘一把推开:“你先去研究树人花。”
“我要去问问谢廷。”他的养父,他以为承受了苦楚的父亲,居然应该是魔道中人。而他仇视多年的亲生父……若他才是真正的东柏庭继承人。那他这些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欧阳间一次次追上无尘,想扶住他。都被一巴掌拍开,欧阳间无奈,吩咐属下先去提取树人花,自己紧跟在无尘身后,去寻谢廷。
他们到时,谢廷又喝完了一坛酒。酒坛砸开,空空荡荡。云团子鼓着腮帮子,小手压住谢廷抬起来的胳膊,气呼呼的:“别喝了,你再喝就要滚下去了!会摔成十级残废的,到时候,我可没法把你扛起来!”
“残废?”谢廷眼中已现醉意,他懒洋洋撑着头,眼眸冷淡:“活着有什么好?”
“人这一生,不过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有好的算计,有坏的算计。算计赢了,就做到我的位置,我为刀俎,人为鱼肉。算计输了,”男人手掌捏住云团胖乎乎的小脸:“就像你,我为刀俎,你为鱼肉。只能靠着撒娇装可怜过活,嘁。”
云团子……“啪!”狗东西,真是白费了她一片好心。早知道,她就去听八卦,让这玩意儿自己去投湖自尽好了!
待在这儿,简直是瞎耽误功夫!云团子一屁股坐在谢廷身上,压住他抬起来拿酒的胳膊,眼角余光却扫到了街道尽头拐进来的两道人影:“师傅。”
“无尘和尚!”
无尘走路有些不稳,云荭一眼看出来他受了伤,着急地奔过去。却在用轻功翻下房檐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小姑娘胖乎乎的身体在空里飞速下降,他害怕地瞪大了眼睛,胡乱扑腾:“嗷,嗷嗷救命!”
无尘周身内力被封,只能快走,急冲上去。欧阳间如旋风一般,卷起云荭将她稳稳放在地上:“别急,他没事,只是一时急火攻心。”
小姑娘拍掉欧阳间的手,急急奔到无尘角边儿。拽住他衣袍袖角,仰脸看他。肥团子的胖乎乎圆脸上都是着急担心:“无尘无尘,你别伤心,云云在,你别哭。”
小姑娘奶声奶气的安慰逗笑了无尘,男人蹲下身,将小姑娘抱紧怀里。拍了拍她肉乎乎的后背,唇角挤出一抹笑,笑容有些苍白,却依旧温暖:“别着急,我没哭,我不伤心。”
“我只是有些问题想问谢廷。”无尘抱着云荭快走两步。示意欧阳间点开他的穴道,欧阳间,无奈替他解开。无尘运起轻功,飞身上梁。
谢廷在房顶,懒洋洋的。眼眸间醉意朦胧:“怎么,你有事儿想与本座说?那就说吧,看在这小团子的份儿上,我可以回答你几个问题。”
小姑娘歪了歪脑袋,清脆的嚷:“我在你心里的分量这么重呢。”云荭边说,边用小胳膊比了大大的一个圆。谢廷翻了个白眼,“自作多情!”
无尘深吸一口气:“你是真正的东柏远。”
“40多年前,我的确是。”谢廷点头之后,空气一片沉寂。欧阳间和无尘刚才听了阿茵白的所有过往,可到底,没有得到当事人的点头。
现在,谢廷承认了。
欧阳间:“也就是说,你与真正的谢廷互换了身份。可你们只是换了脸。功法怎么办?”谢廷随手招来一壶酒,仰面倒在房顶上,酒液倾倒,酒香清冽。
男人冷质的嗓音淡淡长起:“天音教的传承。需得经过三关六府。最后一关,九死一生,只有从最后一关——修罗林出来的人,才能成为天音教教主。当年,我被换脸之后,醒来没多久,便被丢进了修罗林。谢廷的算计好极了。他趁着我不注意时,偷了东柏庭的功法,暗算我的父亲,以天魔轮回功,吸收了他的内力。”
“接下来的事,还用我说吗?”谢廷懒洋洋,看着头顶星月。
“那你为何不离开魔教?为什么不揭穿自己的身份?!”无尘攥紧拳头。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谢廷:“自从我进了修罗林的那一刻起,只要我想活,我就只能是谢廷。”修罗林夜夜厮杀,日日难眠。进去以后,就是九死一生当年。谢廷挑了这时机与东柏远换脸,未尝不是为了躲避这修罗林的考验。
真正的谢廷打了好算盘,他潜入东柏庭,偷了功法害了东柏府主,吸收了他的内力。到时,不光能让武功更上一层,还能让东柏远替他当这个替死鬼。
待到时机来了,他便借机起事。带着一身武功和东柏功法回归天音教。这事儿,也是后来,他才琢磨出来的。只是可惜,真正的谢廷从未想过东柏远能从修罗林里活下来。能修炼到天魔轮回,且以奇高的修炼天赋和头脑,日进千里,成了下一任魔教教主。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无尘?”欧阳间联想到好兄弟十年来的煎熬,也猩红了眼:“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谢廷歪了歪脑袋,轻笑:“你会信我?那家伙死的那样惨烈,分明已经惨败了。临死之前,还不忘摆我一道。更要带着东柏庭满门上下一起死,无尘恨我恨到牙痒痒。我说了,又有什么用??”
他们不过以为他在挑拨离间,又想做坏事罢了。他何必去做这种无用功,白费心思。
“彭。”艳红色的信号烟花陡然炸响在半空,谢廷眼眸眯起。眼底的醉意散得干干净净:“来了。”
云团子轻轻拽了他衣角,满是疑惑的问:“谁来了?”谢廷叹了口气,幸亏,他做事喜欢留一手,否则这回,真要阴沟里翻船,栽死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