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赵更衣

赵贤妃从未来过暴室,只听说那是关押犯错宫人的地方,可她想不到有一日会亲自踏足。

尽管受罪的并非她自己。

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拦住去路,一口黄牙闪着黏腻的光,不知沾了多少污垢,“娘娘怎的贵步临贱地?这地方可不是您该来的。”

赵贤妃一人赏了一锭金子,这几个凶神恶煞的门神便乖乖放行,就算贤妃娘娘不及以前有威势,可钱却是任何时候都能派上用场的。

其中一个脸上有几点麻子的还亲自为她引路。

愈往里行,稻草的霉腐气味愈重,赵贤妃下意识用衣袖挡住鼻端。这地方阴湿无比,不见天日,她走在上头都觉心惊胆战,生怕底下会窜出只老鼠或是别的什么。

赵贤妃忍不住开口,“川儿住的就是这种地方吗?”

麻子脸咧着黄牙笑道:“娘娘真会说笑,犯了错的人,还想住金窝银窝哪?有个草棚遮风挡雨就算不错了。”

赵贤妃便不言语,她当然知道川儿所犯何罪,她过来也不是帮忙申辩,只是有几句话务必得问一问,否则,她心中终是不甘。

偌大的暴室被分成许多个小小的隔间,似乎与各人所犯罪行轻重挂钩,而川儿,理所当然被安置在里间最僻静的一处所在。

不知行了多久,麻脸婆子说道:“到了。”便为她推开栅栏门。

赵贤妃甫一抬头,便吓得捂住嘴,“你们怎么把他打成这个样子?”

若非事前知道此地关的是谁,她几乎认不出那人的模样——脸上满是沟壑纵横的血污,身上更是皮开肉绽,一块好地方都没有,哪还有平日里的狡黠清俊。

婆子本就不十分耐烦,见她惺惺作态,心下愈发没好气,“咱们是奉了上头的旨意,娘娘要怪,就怪魏公公去吧。”

说罢,便悻悻离去,等这边叫起再过来——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偏这些娘娘多事,宫里年年死的人数不胜数,若个个都这般啰嗦琐碎,她们简直该忙不过来了。

赵贤妃顾不上同那婆子置气,只是站稳脚跟,小心打量眼前人形。

川儿却仿佛十分羞惭,并不敢睁眼看她。他当然也知道自己所为大逆不道,正因如此,赵贤妃的道来才令他愈添愧怍。

“我不是来帮你说情的,”赵贤妃稍稍退后一步,站定了看他,努力冷着音调,“不过主仆一场,临死前,总得来送送你。”

“谢娘娘。”川儿嗫喏着道。

余外两人便无话,似乎赵贤妃不开口,他便没什么可说的:是不敢,还是不愿?

赵贤妃却希望他能拿出素日油腔滑调的派头,向自己讨讨情——她肯不肯答允是另一回事——谁知见到的却是一个窝窝囊囊、自认为有错的废物,赵贤妃心下不禁恼火,冷声道:“那老太婆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死心塌地对她?”

若非两人年岁差得太大,赵贤妃几乎疑心他俩有何苟且。

川儿见她误会,忙分辩道:“不是这样。”继而却又低声,“太妃娘娘曾对小人有恩,小人不敢不报答……”

若非郁太妃将他从圊厕行里拉出来,这会子他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受欺负呢。川儿读书虽不多,却牢记得一句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后来他虽得知郁太妃救他的目的不过是在宫里安插一枚棋子,可他依旧感激她。再说,要不是被分到披香殿里,他哪能过上好日子,贤妃娘娘有时候虽糊涂了点,对待下人却没话说,对他尤其好。这份好,他始终念在心里。

可惜为时已晚,他为了报郁太妃的恩,不得不赔上自己一条命,至于贤妃娘娘的恩情,只有等来世做牛做马再回报了。

赵贤妃见他沉默,不由得冷笑道:“她要你去死,你便得去死,哪怕明知本宫会受你牵连?”

川儿无言以对,即便他再怎么揽尽罪责,娘娘还是会被流言蜚语所扰,这个他也是知道的,他只能尽量将影响减到最小。起初郁太妃最初分派给他的任务并非偷令牌,而是在万寿宴上下毒,可他考虑再三还是拒绝了——偷东西还能他一人承担,可若是牵涉到谋害龙体,那贤妃娘娘务必不能独善其身。

“娘娘,我真的不想连累您的,您相信我……”川儿有些不安的道,在见到赵贤妃微红的眼眶之后,他愈发手足无措。

赵贤妃飞快的抹了把眼角,“你不用对不起人,那对牌是我故意让你偷走的。”迎向对面诧异的目光,赵贤妃愈发冷笑出声,“不过是想试一试你,谁知道,你半点经不起试。”

川儿愧怍地垂下头。

赵贤妃牢牢盯住他,“用不着你在这儿逞什么英雄好汉,你以为本宫会感激你?傻子才不想活命!只管说是本宫指使的好了,横竖本宫不怕被人诬陷,有赵家在,凭你怎么舌灿莲花,本宫都不会有事的。”

她嘴上如此,心里却暗暗气苦:她都说得这样明白了,总不至于还听不懂吧?仅仅往她身上泼点脏水,就能换来活命的机会,这样的买卖难道不划算?

川儿却仍旧低垂着头,“娘娘还是快走吧,这样的污秽之地,原本不是您该来的。”

赵贤妃几乎已经绝望了,恨不得张口骂他蠢,临了话到嘴边,却成了幽幽一句叹息,“这些年,你对本宫是否谨守主仆之义,是否还有过别的心思?”

川儿惊讶地望向她。

赵贤妃姣好面容露出苦涩微笑,明知道不该问的,可她还是问了,近乎自贬身价似的,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还是,仅仅出于那点不甘心?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川儿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无力地点了点头——也可能是累极之后的反应,任何一个人这样四肢架在墙上,用绳结缚着,都不可能长久坚持得住。

尽管他点头的幅度微乎其微,赵贤妃却已然心满意足,她昂首道:“一路好走。若有来世,但愿你还记得本宫对你的大恩大德,本宫会向你讨回来的。”

说罢,便旋身而去。

川儿望着她翩跹背影,眼中不禁流露出温暖的光。

他想他可以安心赴死了。

娘娘,来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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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秋接到暴室那内奸自尽的消息,并未过多留意。齐王余党正在逐步清理,这些人早晚是要死的,虽说一个小太监算不上什么核心人物,可谁让他非要与此事扯上干系,便是自己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令林若秋意外的是另一件事,那叫川儿的将赵贤妃撇得干干净净,楚镇也没打算降罪与她,可赵贤妃却到御前递了帛书,自请降为最末等的更衣。

“不是做戏?”林若秋诧道,若是做戏也太真了吧,她不怕皇帝真的贬她?

红柳点头,“贤妃娘娘说是因自己管教不善的缘故,差点酿成大祸,因此忝居妃位,甘心领罚。”

皇帝见她反复申述,决心已定,也就真的将她降为了更衣,当然,衣食起居不可能过分苛待,还是照婕妤的份例来给,只是这协理六宫之权自然得收回。

而据魏安等人的说法,赵采薇接旨之后神情很平静,没有半点不悦,回去之后她就命人闭上宫门,似乎再不理宫中事。

林若秋不禁对其刮目相看,是什么令她看破红尘,连赵家的富贵荣耀都不顾了?

红柳道:“大约是为了避嫌吧,出了这样的事,就算咱们不议论,贤……赵更衣自己也觉得没面子,与其惹来口舌是非,倒不如躲起来清净,横竖位分还可慢慢升上来,总比眼下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好。”

红柳所说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赵采薇若真如此打算就太武断了,位分降下去容易,想再回到妃位却难。何况,这是她自己向皇帝递的钩子,就连赵家也不好说什么,只怕皇帝巴不得赵家在内廷的势力更弱一分呢。

林若秋沉吟片刻,“既如此,你将今年的银炭送一批过去吧,不必说是本宫的意思。”

等更衣的旨意正式下来,赵采薇可再用不上银炭,眼下却快到数九寒冬了。林若秋并非喜好滥用同情心,可她身为皇后,自当将宫中上下打点妥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总不会是错的。

只可惜,赵氏来这么一出,今后她却得忙起来了,林若秋轻轻叹道。原本只想做一个清闲度日的皇后,但现下看来,当皇后就不可能清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