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只有轻飘飘的一句话,对赵贤妃而言却比什么金银财宝都可贵。皇后之位是够不上了,眼看着皇帝不会封她,那么,便退而求其次,若能成为皇子之母,同样能使她地位稳固。倘若这个孩子是将来的太子,也许她还能有幸成为一位太后,如此终身后事及家族安危都无须发愁了。
至于谢贵妃该如何践行诺言,赵贤妃并不担心,她自己是肯定生不了的,要么,谢婉玉将来有了孩子再送给她,要么,谢婉玉帮她把林氏的孩子夺过来——她若帮谢婉玉取得皇后之位,谢婉玉难道不该反过来报答她么?
川儿见她一脸沉醉做着春秋大梦,忍不住提醒道:“您就这般信任贵妃娘娘?”
“为何不信?”赵贤妃奇怪道。谢婉玉心思再深,人品还是信得过的,否则凭何统领六宫?不说别的,她若敢背信弃义,赵家第一个就能生撕了她。
川儿却不这么认为,“她这会子要您帮忙,自然样样都捡好的说,谁能保证日后不会狡兔死走狗烹?若谢贵妃成为皇后,内则掌管后宫大权,外又有谢丞相坐镇朝中,您又能奈她何?”
赵家虽握有兵权,却是一把双刃剑,有利有弊,若敢以此相胁,只怕谢相立刻就能治他一个谋反之罪,到那时岂不正合了谢氏之意。
赵贤妃一听此言有理,不由得柳眉紧锁,“那本宫该当如何?”
要她放弃这样诱惑的条件,她舍不得,可谢婉玉心性诡谲也不得不防,万一真被她从背后捅一刀,那可有得罪受。
川儿提议道:“您该向她要点凭据才是,否则贵妃娘娘一旦反悔,咱们也好讨个说法。”
就算谢家势大,若白纸黑字写明白了,把柄落于人手,谢婉玉终究得顾忌三分。
赵贤妃深以为然,遂亲自修书一封,命人送到甘露殿去。
谢贵妃阅毕,不由得轻笑出声。
明芳咦道:“娘娘怎么了?”
谢贵妃将帛书递给她。
明芳草草读完,大感愤慨,“贤妃竟敢这样同娘娘说话,她以为她是什么人,还斗胆和您谈条件?简直毫无自知之明。”
又朝自家主子道:“您别理会,披香殿那位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奴婢倒不信她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等贵妃娘娘成了皇后,还不是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这些曾经的手下败将能留下一条命都该感恩戴德,还敢软语相胁,简直不知所谓!
谢贵妃却不言不语,兀自从抽屉里取出宣纸笔墨来,略沉吟了一会儿,便提笔疾书,末了还在篇末盖上贵妃独有的金印。
明芳见她当真立下字据,不由得目瞪口呆,转念一想,却笑道:“也是,您只说让披香殿那位成为皇子之母,却没说哪里来的皇子,自然随便从宗室里拣一个过去便成了。”
不然凭赵贤妃的资质,难道还想抚养太子么?那未免太痴心妄想了些。
谢贵妃却并不打算玩这种文字游戏,她轻轻说道:“本宫没哄她,若大皇子将来有幸成为太子,那也是她的福气。”
谢贵妃至今都不曾生养过,以后也不打算再生,赵贤妃更是绝无孕育子嗣之可能,宫里很可能只有楚瑛这么一个皇子,即使如此,谢贵妃也不想与人相争——她所求的止有皇后之位,倘若赵氏有幸能成为另一位太后,两宫并尊,也由得她去。
自然,若赵氏无能护得这个孩子平安长大,或是楚瑛晓事之后只认林氏再不肯认她,那也是赵氏咎由自取。谢贵妃只想与赵采薇取得暂时的结盟,至于日后如何,自然桥归桥路归路。
她将信笺仔细封好,交给明芳道:“送过去吧,这下她想必能放心帮本宫办事了。”
宫中三足鼎立,局面只会迟迟僵持不下,唯一取胜的法门是先联合其中一个干掉另一个。谢贵妃深谙此理,至于斗垮林氏之后,赵氏会不会再反咬她一口……横竖赵氏就只有这么点斤两,谢贵妃半点不惧。
甘露殿与披香殿和好的迹象,宫中人很快就瞧出了苗头,林若秋本就有所怀疑,如今带着有色眼镜看去,更觉得处处都是风波危险。
三人在甘露殿议事的时候,以往赵贤妃总要驳斥一两句,或是驳她,或是驳谢贵妃,如今却谁都不反对了。赵氏不反对谢贵妃很正常,毕竟谢贵妃资历比她深厚得多,可她待林若秋也和和气气的,这便很叫人生疑了。
除非谢贵妃着意叮嘱过她,让她在外人面前维持和睦的假象——让敌人放松警惕,才能攻其不备。
除此之外,谢赵二人每日还会定时定点到长乐宫中请安,魏太后是否愿意见她们都不要紧,职责尽到便成了。从前只赵贤妃一人独往,众人还说她讨好卖乖,如今多了谢贵妃陪同,此举便俨然成为媳妇孝顺婆婆,再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相较之下,长年与魏太后保持距离的林淑妃则难免有失礼之嫌。
林若秋渐渐觉出不妙来,这两人联合起来的风险无疑比她想象中还要大。就算谢赵二人并未从言行上诋毁她,可这两人天天和连体婴一般黏在一起,共同进退,行事又无比妥帖,无形中就把她给比下去了。
谢贵妃这招着实厉害,光是拉拢一下赵氏做帮手,便产生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林若秋甚至无法防御,这两人并未露出坏形来,只是这种无形中的施压已足够摧残她的精神。
况且还只是一开始的,起初按兵不动便罢,天长日久,谁知道她们会做出什么事来?人的野心总是慢慢滋长的,直至失去理智。
林若秋发觉自己竟隐隐感到恐惧,从前得知魏语凝是那个暗地捣鬼的小人,她可以有条不紊的反击,可面对未知的风险,她又能如何?谢赵二人根本就未对她出手,哪怕明知她们有动手的意图。
这样下去,别人还未来得及害她,她自己就先杯弓蛇影把自己累死了。
林若秋去未央宫中请安,程氏见她面色青白,不禁咦道:“是又有身孕了?看着这样疲惫。”
虽知老人家一片好心,林若秋只好红着脸跟她解释,自己并未再来喜信,况且,两个孩子就够她折腾的了——否则也不会整宿整宿睡不好觉。
程氏却没被她的谎话哄过去,沉吟一番便道:“还是因那两宫的事?”
林若秋没回答,可不说话也就等于默认了。
程氏是经历过三朝内宫的人,对里头的弯弯绕绕自然看得比谁都清,遂有些同情的看着她,“这两人若联手起来,一时还真叫人招架不住。”
她那一朝数胡皇后最为阴险刻毒,可像胡氏这样下作的人终究流于小道,胆敢谋害龙胎,最终只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谢贵妃却从来不用阴谋,相反,这些年她苦心经营,手段堪称光明磊落,若非林若秋半途杀出来,这皇后之位或许该是她的。
可越是这样冷静自持之人,一旦被权欲迷失了心窍,行事只会愈发癫狂。谢贵妃当然还没走到癫狂的那一步,可是也足够令人畏惧。
林若秋同样明了这点,所以才会感到这么大的精神压力,她怎么想不到谢贵妃竟能放低身段去跟赵贤妃握手言和,不知做出了怎样的承诺,又付出了怎样的利益牺牲——这两人这样投契,干脆去搞百合情算了。
林若秋无精打采的告辞,程氏深深看她一眼,“先发制人,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这自然是老人家发自肺腑的箴言。
林若秋原本不曾留意,可回去细细琢磨一番,她必须承认太皇太后所说是有道理的,事实上这也是最可行的法子。与其等这两人出其不意动手,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先分化之,再各个击破。
里头可以运作的途径就多了。譬如谢贵妃因被虫豸蜇伤,正在请人疗治,赵贤妃更是奉上了家传的专治毒疮的妙药。若她在药膏里加些“好料”,再诬陷赵氏所为,这两人的联盟想必会很快瓦解,纵使谢婉玉疑心病重,未必轻言相信,赵采薇却是容易对付的,只需稍稍引导,想必两人也难复好如初。
就算此计不成,可林若秋如今参与六宫事务,所握有的权利自非寻常宫嫔可比,若有心动手,总能找到下手的机会。再不济,她手中还有一双儿女,只消让两个孩子稍稍吃点苦头,光谋害皇嗣这一条便足以让谢氏或赵氏死无葬身之地。
可她也只能在脑子里想想,真到了付诸实践的时候,林若秋便畏缩了。并非她胆子不够,而是,她不愿成为一个毫无底线的人。楚镇好不容易帮她积攒来的名声,断不能轻易毁去,就算一时不被发觉,可纸是包不住火的,她能保证永远不被发现么?
况且,在旁人还未对付她之前,她先去害别人,到底谁才是反派?人的野心只会越来越大,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就算陷害人能得一时的甜头,可难保欲望不会像滚雪球一样越积越深,到那时,她还会是她所认识的自己么?
比起谢赵二人可能会有的谋害,林若秋更害怕失去这份自我,那等于她亲手杀死了自己。况且,楚镇绝不会喜欢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
林若秋独自纠结了三天两夜,最终,在楚镇过来看她的时候,她扑到男人怀中,痛哭流涕倾诉了自己内心的斗争,模样活像是从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
楚镇起先被她弄得不知所措,及至听完一番颠三倒四的言语,他便笑起来,“就为这点事?”
林若秋怔怔地看着他,很不能理解他这样轻松的态度,天晓得她经历了多少挣扎——尽管都是在脑海里排演,但这很好笑么?
楚镇一边拿帕子为她拭泪,一边便颐然道:“所以你矛盾了半天,最终又放弃那些计划?”
林若秋红着眼睛点点头,这会子反倒后悔起来,既然不打算做坏事,为何偏偏告诉他呢,这样太像一朵矫情做作的白莲花。况且,以后若真出现类似的案例,皇帝是不是会第一个疑心到她头上——简直好比提前自首的罪犯,还是智商归零的那种。
皇帝却没注意这些小心思,只笑吟吟的望着她道:“因贵妃与贤妃走得颇近,你害怕她俩会对你不利,才终日提心吊胆?”
林若秋低下头。
难怪整天睡不着觉呢。楚镇叹息一声,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其实要分化她二人,何须如此费力,朕有一个法子,不出三日,便可令你如愿。”
“真的?”林若秋惊喜抬头,很高兴他没质疑自己有被害妄想症,不过这话也太像哄傻子了吧?
曹植能七步成诗,她却不信楚镇能七秒想出一条妙计,那得成神仙了。
楚镇点点头,姑且不去理会方才被她撞到的下巴,只正色道:“君无戏言,你几时见朕诓过你?”
因小心扶她到床上躺下,仔仔细细盖上一床薄被,“如今你最要紧的是睡个好觉,等明日起来,便什么事都没了。”
林若秋乖乖靠到枕上,许是心胸舒坦的缘故,很快便闭目睡去——楚镇说要给她一个交代,自然会做到,她半点不怀疑。
这厢楚镇哄她睡熟,便唤了魏安过来,问起最近宫中动向。
魏安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答了出来,自然,也没漏掉谢赵两位娘娘突如其来的交情。
楚镇冷笑道,“如此说来,她们还真意欲对淑妃不利?”
魏安不敢称是,也不敢说不是,不过长眼睛的人都瞧得出来,女人的感情是最当不得真的,尤其是宫里的女人。谢贵妃和赵贤妃从前如乌眼鸡一般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如今却一反常态和睦共处,若说里头没鬼,鬼才相信。
“看来若秋的担忧不无道理……”楚镇自言自语道,“朕得为她想个法子才是。”
魏安陪着笑脸道,“陛下打算怎么做?”
要说这事还真有点难办,谢赵两位娘娘皆出身世家,总不能因林淑妃的一句枕头风就让两位娘娘去住冷宫吧?这话若传出去,不止皇帝会被指责糊涂,林淑妃也将风评被害。
可皇帝又有意安抚淑妃娘娘,这个分寸的把握就挺耐人寻味了。魏安还真有点好奇皇帝会使用何种对策。
楚镇思量片刻,仿佛有了主意,招手道:“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