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姨娘的事尘埃落定,林若秋这才腾出余暇来思考旁的,她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忽略楚镇了?
可楚镇这几日同样也在冷落着她,林若秋用不着掰指头都算得出,皇帝已有三五日未来了。换了赵贤妃等人,只怕又得骂她矫情,可由奢入俭难,打从她验出身孕之后,皇帝几乎是天天过来,两三日的空缺已十分明显。
林若秋隐隐感到楚镇对她有责怪之意,回想起来,她亦有点懊悔。可若时光倒流,林若秋大概还是会如此,在她这儿,娘家的风波自然是要优先于谈情说爱的,倒不如说她至今仍把自己视为永昌伯府的一份子,她毕竟姓林,而不姓楚。倘若楚镇一定要计较这个,那便计较吧,她认栽。
当务之急是要挽回那敏感男人的心。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林若秋思来想去,还是只有送吃食这一条路。夏天送解暑的凉瓜鲜果,冬天就只有送热腾腾的汤饮了。
正好厨下炖着刚宰杀的鲜鸡汤,林若秋因命人盛出一碗来,精心装在食盒里。虽说她喝的鸡汤都是不撇浮油的,楚镇未必喜欢,不过送东西只是个形式,未必真要喝,难道她这样秀色可餐的容貌还比不过一盅鸡汤么?林若秋照了照镜子,心下信心更足。
带着红柳袅袅婷婷来到太和殿外,只见昏暗暮色下,室内反倒更显漆黑。
魏安也不见踪影。
难道皇帝这样早就睡下了?林若秋满腹狐疑,亦不愿无功而返,因命红柳在外望风,自己且提着食盒进去探探究竟。
才揭开帘子,林若秋就觉眼前一蒙,一双冰凉的手将她双目捂着,那人带着几分得意笑道:“猜猜是谁?”
傻子才听不出这声音,林若秋无奈道:“陛下。”
不能理解这种把戏有什么好玩的,万一真来了贼呢?
及至楚镇将双掌慢慢挪开,林若秋不禁呆住,只见眼前赫然是一座巨大的冰山,不,应该说冰灯。形状与御花园中的假山一般无二,当然大小差了不少,想来是由一块完整的坚冰雕琢而成,与此时御花园中荒芜景象不同的是,这假山上雕刻出了植被,郁郁葱葱的大树,绵亘无垠的密草,且有鸟兽夹杂其间,毛发手足,莫不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哪怕并未上色,此时这座银白的冰雕在内置灯火的映照下,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让人看到春暖花开的繁盛之景。
楚镇微微笑道:“如何?”
“很美。”林若秋由衷赞道,几乎看得痴了,“做出这样的东西,一定得费不少功夫吧?”
她待要上前摸一摸,谁知手上不稳,那食盒险些飞出去,还好楚镇眼疾手快接过,皱眉道:“小心,这东西可经不起热汤泼洒。”
林若秋十分抱歉,难怪她方才进来就觉得一阵寒意,想必殿里的火盆都给挪出去了,那冰山里头的亮光想来也非明火,而是某种可以发光的颜料。
林若秋按捺住澎湃的心潮欣赏了好一会儿,方才小心翼翼问道:“陛下几日不见,原来就在忙这个么?”
楚镇微微一笑,“喜欢么?”
林若秋还真挺感动的,皇帝哪怕算到她今日会过来,可不知具体时辰,方才在殿内等了多久?
难怪手这样冰。
林若秋左右环顾,“魏安呢?”
此时方见到假山底下钻出一个人头来,魏安半趴在地上道:“小人在这儿。”听声音都在打哆嗦。
想必方才楚镇蒙住她眼的刹那,就是魏安来负责点灯的,为了营造一瞬间的浪漫效果,他亦苦苦陪皇帝等候多时,真受罪呀。
林若秋见他鼻尖都泛红了,心下颇为抱歉,忙道:“红柳怀里揣着手炉,你去向她要一个吧。”
魏安且不敢接话,先看皇帝。
楚镇轻轻颔首,魏安这才如得了玉旨纶音般,忙不迭的飞出去到廊下取暖。
这厢楚镇却挑了挑眉,“光顾着替他着想,却不心疼朕?”
林若秋相处多时,已经知晓该如何对付面前的醋精,因踮起脚尖,先给了楚镇一个温热的吻,再将那暗红雕花的食盒打开,“陛下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还好她这趟功夫不算白做。
林若秋因用银匙舀起鸡汤,小心将面上的油星吹开,再缓缓递到楚镇唇边,简直比伺候老祖宗还费劲。
而楚镇竟也心安理得享受这份供奉,当然也不好嫌弃汤羹油太大。
瞅着他有滋有味的喝完了一盏党参乌鸡汤,林若秋方才伸手捉过他的衣袖,还好,已经有了点热意,看来身子暖和多了。
林若秋便嗔道:“那冰雕谁来弄不好,非得陛下您亲自动手,万一冻病了可怎么着?”
她自己身子不便就等于半个病人,若皇帝着了风寒,她可没闲工夫侍疾去。
璨璨灯火下,楚镇看着她半羞半恼的桃粉面容,倒觉得甚惹人爱,因凑过去在她唇角轻挨了下——当然,他没擦嘴。
林若秋间接品到了鸡汤的滋味,不知该谢他还是该骂他。身边恰好没带绢帕揩拭,只得由着楚镇将那点汤汁舔舐干净。
还好光线昏暗,否则此刻她的脸该红得跟猴屁股一般了。
两人又欣赏了一会儿冰雕,林若秋便道,“可惜,这东西一出太阳就存不住,再美也总是要化的。”
简直和烟火一样。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林若秋难免生出几分盛极必衰之感。
楚镇悄咪咪攥紧她的手,“也不难,只是费些物力,找人将冰山藏进地窖里,过个几年再抬出来,婳婳她们还能看个新鲜。”
林若秋发觉自己跟他的思维模式还是挺不同的,她习惯性做最坏的打算,容易朝消极的方面去想,这就导致她做人的态度也同样消极;可对楚镇而言,一件事总有解决的办法,在事情未有定论之前,他绝不会放弃希望。
联想到之前伯府的事,林若秋顿生愧疚,她轻轻问道:“臣妾家中的风波,陛下是否早就知道了?”
没道理进宝都能打听的事,魏安会打听不到。
楚镇沉静望着她,“朕知道,但朕等着你亲口说与朕听。”
可她最后也没说。林若秋只觉胸口一抽一抽的紧,咬着嘴唇,却无言以对,的确是她不对在先,她觉得那是家丑,却忘了眼前的男人也是她的家人。
一片茫然中,楚镇低低拉起她的手,凝声道:“朕原本想要帮忙,可是又觉得,你会否希望朕帮忙?若朕自行其是,你是否得反过来怨朕?颠来倒去三五日,朕竟没好意思见你。”
他抱歉的朝她一笑。
林若秋愈发惭愧得无地自容,嗫喏道:“是妾的错,妾不该妄自揣测陛下。”
怎么就先入为主地觉得他一定会独断专行?倘若她凡事都不跟他商量,又怎能妄自以为两人之间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将头垂得更低,仿佛除了道歉之外别无其他言语。可几句轻飘飘的歉意又有何用?
楚镇凝望她片刻,“朕先前已经说过,会一生一世照拂好你,若你不能对朕给予足够的信任,朕又怎能更好的施加保护?”
情感的付出本来就是相互的,当她筑起那道心墙的时候,同样也将外界的爱与温暖隔开,这对人对己都是一种伤害。
楚镇按着她的肩,见她眼角迸出几颗豆大的泪珠,在冰山的映照下格外明晰,不禁笑道:“哭得这样难看,等会子又得怪朕目睹你的丑态。”
“那您就别看。”林若秋手忙脚乱想要拭去,谁料泪腺这东西偏不听使唤,越擦,滚落下来的反倒越多。
楚镇只得用衣摆帮忙揩拭,好容易弄净了,林若秋低声道:“多谢。”
“无妨,是你的袖子。”楚镇慢悠悠道。
林若秋低头一瞧,险些又要炸毛,继而见皇帝那只衣袖上满是碎冰的屑粒,于是沉默下来。
“以后还敢这样慢待朕么?”楚镇逗她,“以后你疏忽朕一日,朕就造一座冰山堆到你殿里去,天长日久,只怕整座宫殿都会被水淹泡烂,看你能住哪儿。”
虽然是玩笑话,林若秋却半点没笑,只是轻声道:“不会了。”
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她生活的重心早就偏移,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她的丈夫,她的孩子,还有她今后漫长的人生——她会竭尽全力让它变得更好,并且心安理得享受这份好。
一室静谧中,她轻轻搂住楚镇的腰,这回不再绷紧身子,而是尝试着将全部的重心放上去。因她知道,那人不会让自己跌倒的。
=
开春之后,宫里便陷入一种奇异的紧张气氛,谁都知晓林妃产期将至,只是对于这个孩子,众人的期许自然不一。上一胎便罢了,皇帝膝下无嗣,生男生女都是幸事;孰知这第二次的机遇也落到林妃头上,她若没生下个皇子,岂非将要落人笑柄,膝下有两位公主,对宫里的娘娘而言可不是好事呀。
林若秋的压力也同样巨大,不单是迫于周遭窃窃人语,也是知晓楚镇对这个孩子的期许有多大。其实黄松年悄悄告诉过她,此胎多半是个男胎,可单看脉象毕竟是有风险的,不到瓜熟蒂落的那刻,谁也不知结果如何。尽管楚镇竭力的安慰她,结果无论如何都无妨,可林若秋并未因此安心,她不想让楚镇觉得她之前撒了谎——毕竟她的确做了那样的怪梦,虽说梦只是梦。
这般焦虑之下,林若秋的食欲自然而然降低许多,胃口也不像先前那样好了,倒省得黄松年劝她少吃——若后期孩子长得太大,分娩时会很危险的。
对黄松年那套脉断男女的学说半信半疑,林若秋这个无神论者只得转投向神明的怀抱。她每日定要到宝华殿中上一炷香,既能祈求佛祖保佑她为皇家诞下一位继承人,也能顺便散散步,权作锻炼。
无独有偶,赵贤妃这段时日也往宝华殿去得十分勤勉,对外只说祈愿林妃妹妹生一个健康的小皇子,而只有川儿知道,她所许的愿心是截然相反的。
这日赵贤妃除进香之外,还特意到香案前边的签筒里掣了一支签文,找人解了番,却说是下签。
川儿喜道:“如此甚好,看来如您所愿,林妃此回定得生女了。”
赵贤妃瞪着他,“这哪叫如愿?真如本宫所愿,就该抽上签了。”
这签文是与施主的心愿对着来的,她心想林妃生女却抽了下签,这不明摆着说林若秋要生个皇子么?
川儿傻眼了,“那,您的意思是……”
赵贤妃转身又掣了一支,谁知这次的结果与上次一样,仍是下签,她赌气将两支签都扔了,决定再到城外的山寺试试。
川儿抹了把汗,“有何区别么?”
赵贤妃恨他愚钝,“傻子,有陛下庇护,宫里的神都听她的,不比外边的神公平。”
川儿:……
您是认真的吗?他可从没听过这种说法。
无奈赵贤妃主意已决,她就觉得林若秋运气太好了些,甚至不能用常理来解释。那林氏也没什么出挑的,无非陛下往她宫里去得多,有龙气庇佑,所以才会如此罢?
赵贤妃于是借口为魏太后祈福,专程到城外沐浴斋戒了三日。
等她心满意足地抽到一支上上签打算回宫,川儿却来了消息,琼华殿的林妃娘娘生了,还是个小皇子。
赵贤妃这才明白,签文什么的都不可靠,有些人的运势,是连神明都阻挡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