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原是相当简单。
王氏和佟姨娘相约去山寺进香,祈祷为府里多添一位小公子,两人一路上还好好的,有说有笑——王氏自个儿立下豪言壮语要照顾佟氏的胎,哪怕心中微有些不情愿,面上仍照拂得无微不至,而佟姨娘也不似从前那般拿大,待王氏更如亲姊姊一般,府里人都说从未见过这样妻妾和睦的景象。
回去之后,佟姨娘为表感谢,还带了亲手绣的物件去王氏房中致礼,两人原本聊得其乐融融,后来却听到一声惨叫,丫鬟仆妇们匆忙赶去时,只见佟姨娘已晕厥在地,裙子上汪了一大摊血。
林若秋蹙眉打断进宝,“什么话非得关起门来说?”
还把伺候的小人都给屏退了,王氏这事办得也忒糊涂,这不明摆着把嫌疑往自己身上揽么?
进宝望她一眼,讪讪道:“说是佟氏愿效仿娥皇女英,又有些私房间的密语倾诉,王夫人这才心动……”
他这趟是悄悄出的宫,亦知晓林若秋不愿声张,加之永昌伯府出事之后守卫颇严,进宝花了重金贿赂才打探到这些消息。
所谓私房密语,自然指的床笫之间讨好男人的招数——林若秋至今尚未清楚佟姨娘的来路,但据说与勾栏妓子之流有些牵扯,想来功夫理应不差,无怪乎林耿当年对其一见倾心,当即辟为外室。
或许佟姨娘的本领是真的,可王氏会相信这种话也实实令人无语,她怎会甘心情愿地与佟姨娘分享同一个丈夫,又或者以为佟姨娘从此改过迁善、本本分分地将林耿让给她?
无论佟姨娘使用了何种迷惑性的说辞,王氏的轻信都叫人不可思议。
林若秋眉头越拧越紧,“父亲的意思呢?”
“证据确凿,林大人自然雷霆大怒,只因建安王家在当地亦称望族,还未来得及发落。”进宝不安的抬头,“娘娘,林大人该不会出妻吧?”
若这么一来,等于定下了王氏谋害子嗣的罪名,林主子身为王夫人教养长大的女儿,只怕亦难辞其咎。
林若秋却冷静摇头,“不会。”
林耿虽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却极爱惜名声,断不肯因家中琐事落得同僚话柄,想来王氏最坏的结局无非是送去家庙;况且,以佟姨娘的手段,必定不会在明面上落井下石,反而会柔柔弱弱的向林耿哀求,为王氏说好话——既可表示自己宽宏大量,再则,以她的身份自然扶不了正,与其等林耿另娶一位厉害的夫人,还不如留着王氏这个名存实亡的主母,反而容易拿捏。
林若秋思忖了一会儿,吩咐道:“务必得仔细留意府中的一举一动,稍有异状,即刻向本宫汇报。”
进宝答应下来,又担忧的看着她,“娘娘可别气坏了身子,保养龙嗣才最要紧。”
“放心,本宫明白。”林若秋此时已恢复平静。
既然林耿不愿声张,那便还有法子可想。若王氏真被送去家庙,林若秋一方面遣人照顾,免得因忧思生出病来,另一方面则细细查访,倘王氏真被冤枉,必然有迹可循——凭心而言,她倒希望王氏能吃点苦头,有些事是非得亲自痛过才能明白的。
家中不宁,林若秋自然没心情接驾,楚镇过来用膳的时候,林若秋连筷子都摆错了,又有几回误夹了楚镇碗中的菜色,仿佛没长眼睛一般。
楚镇笑道:“怎么馋成这样,朕也没说不叫你吃。”
因将那碟清炒虾仁悉数倒进了林若秋碗里。
林若秋:……
她只得默默道谢,今晚上怕是又得多吃两碗饭了。
楚镇似看出她情绪不对,将掌心轻轻覆在她手背上,温声道:“有何烦心之事,不妨说与朕听。”
林若秋从他眼中看出鼓励的意味,可她仍是摇了摇头,这种话怎么能叫皇帝知道?一则清官难断家务事,说了也是无用;二则,皇帝见多了后宫纷争,只怕真会以为是王氏做下的,当然看在林若秋的份上他仍会护庇王氏,但那样事情的性质就变味了。
林若秋要的是公道,而非护短,更不愿与楚镇产生三观上的分歧。尽管在此之前,这种分歧已多次显露苗头。
见她执意守口如瓶,楚镇眼中滑过一丝失望,默默地收回那只手去。
林若秋何尝不知道自己的举动造成伤害,可她自己的事都翻不过来,又哪有工夫照顾皇帝那点微妙的小心思——可见谈恋爱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人活一生,就免不了为世情规矩所桎梏,想永远逍遥快活是不可能的。
楚镇潦草的用了顿晚膳,便径自回太和殿去,并未留在琼华殿歇宿。林若秋虽有点失宠的担忧,可眼下管不了其他,还是等解决了林家的事再说吧,到那时,她或许会挤出笑脸去哄哄楚镇——老天爷,她怎么好似养了三个孩子?难怪总说男人的心理年龄跟不上生理年龄哩。
林若夏虽被她看守起来,却并未就此死心,有几回还想偷了她殿里的令牌溜出宫去,好在红柳等人发现得早,并未令其得逞。每当这时,林若秋就会毫不客气的赏她一耳光——她发觉自己老早就有类似的念头,在家中就如此,只是碍于孝悌的名义与林父的偏爱才不得不容让,可琼华殿是她的地盘,她何必束手束脚?
林若夏被打之后起初还会尖声指责她,后来见她冰冷着脸毫无表情,加之皇帝又从未过问——说也奇怪,有几回她明明看见皇帝的仪仗停在门外,殿中却毫无动静,似乎皇帝就这样眼睁睁的任她欺负。一想到此,林若夏的心就冰冷了大截,她以为自己与林若秋容貌相似,皇帝多少会有几分爱屋及乌之意,谁知却是这样的冷待,难道她千辛万苦进宫一遭,换来的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不过在那之后,林若夏就老实多了。大抵知晓无人能为自己声张正义,她越闹,下场只会越发悲惨——不过在家中或许就是另一番天地了,林若夏想起来前母亲闪烁的眼光,大致猜出几分内情,看来王氏这回真是要遭殃了。这样正好,她可不想自己的婚事将来拿捏在王氏手里。
林若夏庆幸之余,这厢林若秋却有了新的进展,进宝满面欢喜告诉她的时候,林若秋几乎还不能相信,“你说什么,真凶找到了?”
一旁的绿柳亦拉着他追问不休。
进宝卖了会儿关子,方才朝绿柳挤了挤眼,得意说道:“哪来的什么真凶,不过是佟姨娘自个儿唱了一出戏罢了,哄得大伙儿团团转呢。”
原来佟氏根本就没有身孕,这意外分明是自导自演的,她买通了城中一位相熟的大夫,开了些暂缓癸水的药物,假称有了喜信,后又在衣囊里藏了个装满马血的猪尿泡,故意装作与王夫人起了争执,这才有那一地的血。
难怪她急不可耐地将林若夏送进宫来,不止是为林若夏打算终身的缘故,也是怕将来东窗事发,若林若夏成了宫里的娘娘,好歹能有个依靠。
可如今两桩梦都破灭了,佟姨娘没了飞上枝头的贵女,林若夏也没了互相扶持的兄弟,不知这母女俩此刻该是什么滋味。
林若秋只觉心头一块大石骤然落地,竟有几分虚脱之感,她怔了片刻才问道:“这是谁查出来的?”
林耿不见得有这份心,他巴不得甩了王氏这个黄脸婆才好呢。
进宝笑道:“是府上的老太太出来仗义执言,原来她老人家早就看穿了佟氏的诡计。”
早在佟姨娘收买郎中的时候,林老太太便悄悄派人留意,连汤药案底都一模一样备了份,那马血的气味更瞒不过她,林老太太从前可是跟着老太公去过军营的人物,什么生死拼杀不曾见过,后宅里那点伎俩一眼就看破了。
林若秋听着甚是佩服,没想到这位老祖母不显山不露水的,竟是个绝顶聪明人物,可她仍不免咦道:“祖母既然知道,为何不早些揭发佟氏的心思?”
进宝笑呵呵的向她转述,“林大人也是这么问的,可老太太却道,若事发于未然,以林大人对佟氏的宠爱,只会轻轻纵过,怎及如今人赃俱获来得更好?林大人当即便哑口无言。”
林若秋彻底对祖母佩服得五体投地,论起看人的眼光,的确没有比老太太更透彻的了。她从前总以为林老太太为人冷酷又不近人情,如今才知自己有失偏颇,对付林耿和佟姨娘这样的,还真得不近人情才好。
佟姨娘当天就被送进了城郊一处偏僻的庄子,除非林耿还肯回心转意,否则她此生怕是都难出去了。林若夏得知之后,自然心神大乱,哪还顾得上终身大事,忙不迭的要回去求情。
林若秋这回再没拦她,此刻佟姨娘已处于劣势,自然由着她闹更好。林若夏愈是苦苦哀求,林耿只会越生气——这母女俩串谋起来连他都敢利用,到底有没有将他视为家中梁柱?
有时候男人的心思也很捉摸不透。林耿何尝不知道佟姨娘心性诡谲,尤其擅长后宅之争,可他总以为那是仰慕自己的缘故,如今发觉佟姨娘在争宠之外还有更多不可告人的心思,倒不如说她在意更多的只是自身利益,连自己这位夫君都成了供利用的目标,林耿便彻底对其失望了——他可以花心不专,可妻妾都必须对其专情,一心一意地深爱着他,这是林耿的人生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