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秋指了指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棂,虚弱的抹了把汗道:“去,把那几扇窗户打开。”
不然她肯定会热死的。
红柳却急忙道:“不可,刚生产过的人怎么能吹风?”
因见殿中还生着数个火盆,里头的余烬还未熄灭,便上前挪了出去,又将门板拉开细细的一条缝,好使些许凉气散发进来,道:“主子且忍耐些,过会子便好得多了。”
林若秋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生怕自己吹吹风就能晕倒似的,亦只能无奈答应——想也知道这定是某人的意思,她就不晓得皇帝有什么可怕的,红柳等人怎会畏惧他那样厉害?
饮了一盏排恶露的红糖水,林若秋就让奶娘将女儿抱来瞧瞧,楚婳吃饱了奶水,脸色比起出生时红润了不少,小嘴儿还轻轻吧嗒着,林若秋看着有趣,小心的将一截指头伸过去,楚婳大概以为那是食物,抱着吸啜起来。
小婴儿的力气还挺大,幸好她没牙,否则林若秋的指尖定会隐隐发疼。她将沾了口水的手指收回来,用干布擦净,这才问道:“我睡着的那会儿,可有人来瞧过?”
“各宫都派人来了,还送了不少贺礼。”红柳说道。
正要命人将东西搬来瞧瞧,林若秋摆摆手,“不必了,我这会子没精神,改天再说吧。”
她沉吟片刻,因问道:“太后娘娘来了不曾?”
红柳面露为难之色,显然撒谎也不是,照实说也不成。
林若秋便心中有数,笑着道:“不来就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少楚婳还有疼她的爹娘,区区一个皇祖母的缺席不足以让她的人生出现缺憾。
红柳见她不以为意,稍稍放心下来,她踌躇了一下,“还有一事……”
“什么?”林若秋忙着观察小婴儿天真无邪的面容,没怎么注意听。
红柳本想告诉她青柳心怀异志,可眼见她这副幸福模样,还是决定缓些日子再说,因道:“其余宫里也罢了,都是遣人送些贺礼,贤妃娘娘却亲自过来探视,原想和娘娘说说话的,因奴婢们回禀娘娘还在休息,贤妃娘娘便逗弄了小公主一回便走了。”
“贤妃?”林若秋脸上的诧异掩饰不住。
赵贤妃想要皇子还能理解,可见她生下的是位公主,她以为赵氏该收心了呢,莫非还有其他目的?
林若秋忖道,“据你看,贤妃对小公主是何态度?”
红柳仔细回忆了下适才赵贤妃的表现,觉得那人的举动并无不妥,甚至有些太好了——亲热到有些不习惯。
红柳只得据实相告,“贤妃娘娘挺喜欢公主的,方才还向奴婢问起娘娘,说改日会再过来。”
林若秋听罢更添狐疑,这赵氏未免也太客气了,她堂堂四妃之一的贤妃,就算知晓林若秋颇得圣心,也不必对她这样巴结。
她有什么可巴结的?她又不可能与人分宠。
林若秋想不出所以然,只得撇到一边,笑道:“真是风水轮流转,几时本宫一个婕妤也能得人这般笼络,本宫倒有些受宠若惊。”
红柳诧道,“娘娘有所不知,您已经是昭容了。”
林若秋吃了一惊,“几时的事?”
“就在娘娘您睡着那会儿,陛下亲自出来吩咐的,君无戏言,自然不会有假。”红柳说完便恭恭敬敬朝她磕了三个响头,连声恭喜。
林若秋听后却有点恼火,这人为何什么事都喜欢偷偷摸摸的办,真的想给她一个惊喜吗?哪日若是偷偷降了她的位,她是不是仍蒙在鼓里?
主仆俩正说着话,外头楚镇的声音便响起了,“什么假不假的?难不成那些贺礼里头还杂有赝品?”
这人简直和幽灵一般呢。
林若秋打了个冷颤,正要俯身下去,楚镇已灵活地将她搀起,“你身子未愈,不必行如此大礼。”
林若秋心想她是生孩子,又不是生病,怎么人人都当她垂危了似的?不过照前人的经验来看月子里就该精心地养着,林若秋只好入乡随俗。
楚镇让她躺下,她便乖乖躺到床上去,一面却望着对方嗔道:“陛下晋封臣妾为昭容,臣妾还得从红柳口中知道,哪日臣妾要是被贬为庶人,您是否也不声不响的发落了?”
“胡说什么!”楚镇沉下脸叱道。
林若秋自悔失言,只低头绞着手指不说话。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最近情绪不大稳当,其实从怀孕之后就一直有点容易激动,现在大概是升级为产后忧郁?
楚镇见她小嘴噘起,显出委屈的模样,遂好言安抚道:“朕哪里是故意瞒着,只是想等公主满月之时再颁布喜讯,免得你高兴太过坏了身子,谁知你宫里的人口舌倒快。”
说罢便轻轻剜了红柳诸人一眼。
红柳等虽知冤枉,可无奈陛下要找人挡枪,她们也只好受着——其实还有点光荣,毕竟能被陛下当成挡箭牌的也不多呢。
林若秋道:“昭容而已,有什么可高兴的。”
楚镇便去刮她的鼻子,笑骂道:“你这小没良心的,难不成要做了皇后还满意?”
林若秋半点不怕他,“陛下这才叫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陛下以为妾在意的是位分么?妾只要能见到陛下的心意就好。”
林若秋的确不在乎什么位分不位分的,虽说一个正三品的昭容对她已是极高的位置,以她的出身而言,且因为魏昭仪去了白云观修行,她便是实际上的九嫔之首——但就算将她升至妃位又如何,她也没多少人可管的,要怪,只怪宫里的嫔妃太少了。
比之听起来光彩的晋位,她宁愿皇帝多赏她些金银珠宝,反而更有实际意义。不过这样功利的话,还是别对楚镇说了。
楚镇却以为她所求唯真心尔,遂感慨道:“放心,朕以后有空都回来陪伴你,你无须担心失宠,亦无须担忧被朕冷落,朕怎可能如此?”
呃,怎么就扯到失宠不失宠的话题了,林若秋虽觉得皇帝的脑回路有些奇怪,但听了这番慷慨陈词,她总得表示回应,遂有感而发道:“有您这番保证,臣妾便放心多了。”
楚镇望见她如猫咪一般温顺乖巧的面容,虽未施脂粉,却别有一种清水出芙蓉般的清丽之色,忍不住便想吻上去。
林若秋却轻轻将他推开,皱眉道:“陛下可否先去洗漱?”
她闻到楚镇身上有股淡淡汗味,想必方才定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上午也是,一天之内这样大的运动量,不泛酸才怪呢。
皇帝之前来琼华殿都会先沐浴更衣,今日大概是忙起来浑忘了。
楚镇脸上显出些尴尬之色,只得讪讪起身,“那朕先去净室梳洗。”
林若秋点点头,亦叫来红柳为她擦拭身子。她其实挺想痛痛快快洗个澡的,但也知道,琼华殿上上下下都不会允许的。
幸而此时尚是春天,气候没那么炎热,她要是在夏天生孩子得有多可怕呀,林若秋想想都不寒而栗。
楚镇沐浴向来不要宫娥伺候,宁可用太监,因这会子魏安不在——皇帝还对上午的事耿耿于怀,决心冷一冷他,这会子来琼华殿也没带上,魏安欲哭无泪,只得决定回头好好贿赂一下林主子身边的宫人,不然他这御前总管就真的当不下去了。
进宝是个看眼色知分寸的,不必楚镇发话,便代替魏安行使仆婢之责,将人送去净室之后,进宝便悄悄退出来,等着皇帝添水或是叫人再进去。
忽见阶下一人在那探头探脑张望,正是晌午与红柳等吵嘴的青柳丫头,进宝心念一动,笑着走下台阶。
青柳被他发现,不禁吓了一跳,只能讪讪的道:“进宝公公。”
她知晓进宝已被提拔为琼华殿的掌事太监,自然不敢如先前那般怠慢。
进宝便望着她笑道:“青姑娘,陛下方才忘了带沐发的香膏,不知你能否给送进去?”
青柳没想到这才过了几个时辰,机会便来了,不由得又惊又喜,吃吃说不出话来。
进宝瞧她激动得红头胀脸的模样,不禁又笑了笑,“姑娘可是不得闲?”
“得闲,得闲。”青柳鸡啄米似的点头,她哪还敢再耽搁,更顾不上细问,接过进宝怀中的物事便一溜烟跑进去。
招财从草丛里钻出来,望着他埋怨道:“你干嘛要帮她?”
这青柳丫头向来眼高于顶,仗着一副风流身段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无非林主子性情好不跟这蹄子计较罢了,若让她得着接近陛下的机会,这院里可还能安生?
进宝轻轻笑道:“谁说我是在帮她?等着瞧吧,好戏就要来了。”
青柳是一定要除的,嫉妒乃女子大忌,他要保全林主子的名声,更要避免外头说林主子不能容人,那么这件事,便只能交由皇帝来做——皇帝那样爱惜林主子,自然看不上一个青柳,何况两者本就是云泥之别。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净室里就传来皇帝的怒吼,“滚出去!”
接着一个满身狼狈的俏丽丫头慌慌张张跑出来。
进宝笑道:“瞧瞧,被我说中了吧。”
招财无比佩服的看着他,眼神满是崇敬,“哥哥,你真厉害。”
进宝含笑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继而便施施然进去收拾残局。
林若秋趴在榻上,刚被红柳用热毛巾擦拭完全身上下,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好,就见皇帝大步进来,面露愠色。
林若秋匆忙用一幅绸缎将身躯裹好,这才嗔道:“陛下进来也不打声招呼,臣妾被您给吓着了。”
照往常,楚镇定会好言抚慰她一番,此刻却只是冷着脸道:“朕也被吓着了。”
这话仿佛有些深意,林若秋使了个眼色,红柳知趣的退下,顺手还掩上门——想必两人定是有体己话要说的。
林若秋这才一手按着胸前,一只手缓缓向男人肩膀上滑去,柔声问道:“陛下究竟为何事着恼?可否告诉臣妾。”
楚镇刚洗濯过后的头发还滴着水,湿发略显凌乱的披着,倒使得那张轮廓深邃的脸多出几分柔和,林若秋看着看着都忍不住想亲上去——当然此刻不是揩油的时候。
她反复询问了几遍,楚镇才目光沉沉的将有人偷看他洗澡之事道出,且道:“朕知你素性柔和,可下人们这般居心叵测,为何你也瞧不出来?胆敢觊觎朕,还背叛旧主,这样的人你也留着?”
“觊觎?”林若秋微怔,“谁会觊觎陛下?”
楚镇恼火的瞪她一眼。
林若秋这才醒悟过来,是她一孕傻三年,忘了那是她跟皇帝两人的秘密。不过相处的久了,林若秋潜意识里还以为这秘密人人都知道呢,自然想不到还有胆大包天的丫头想爬楚镇的床——在她们眼里,楚镇当然是个正常人,哪晓得陛下是最厌恶这些的。
这就是信息不对称惹出的麻烦呀。难怪楚镇这样恼火,万一被人晓得他隐疾何在,他这皇帝倒该如何见人。
林若秋问清肇事者是那个名叫青柳的丫头,只轻轻哦了声,却见怪不怪。她当然知道青柳在侍女中生得最美,可想不到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去勾搭皇帝,这丫头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林若秋便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朕本想命人拉去暴室杖毙,但念在你刚生下公主,不宜多造杀孽,遂命人拉去宫外发卖算了,永不许再踏进京城。”楚镇的声音仍带着恼意,咬牙切齿的。
这样处置也算得稳妥,省得林若秋还要自己动手,反正说起来也是青柳以下犯上触怒皇帝,而非她这个主子不能容人。
楚镇撑着紫涨的面皮,有些恼火地看着她,“以后不许再留美貌宫娥在你身边伺候,朕见一个打发一个,可不是闹着玩的。”
林若秋心道这话听着怪怪的,不知道还以为皇帝连女人的醋都吃呢,怕她玩百合情么?
不过难得见皇帝这样大发雷霆,林若秋只得好言答应下来,反正这样做对她只有好处——要是身边只剩下丑的,林若秋可不就被衬托得和天仙一般了么?自然不害怕皇帝移情别恋。
楚镇连喝了两三盏普洱茶,心里的气才算消了些,却在面向林若秋的一刹那顿时愣住。
林若秋正想问他怎么了,无意中低头,便发现那幅绸绢不知何时悄悄滑落下来,露出大半个坦白的身子,当然也不乏胸前风光。
而皇帝的视线,就牢牢盯在“无限风光在险峰”处。
林若秋连忙拿一副杏子红绫被挡住前胸,脱口而出道:“您别看了,没有奶。”
楚镇:……
总觉得这句话可以从两层意思理解。
不过他倒是知趣的没再窥视,只轻轻转过身,让林若秋匆匆穿好衣裳。
两人再面对面时,各自都很正经了,林若秋程式化的问道:“陛下可要留下来用膳?”
不过她这里可没什么好吃的,为排恶露,她这些天吃的都是些清淡的食物,其中以流食居多,恐怕皇帝未必挨得住。
不过楚镇大概是脑子犯抽抽,硬要陪她同甘共苦,勉强用了一顿晚膳后方才回太和殿去。他倒是想留宿,可林若秋执意不许,在能痛痛快快冲个澡之前,她是绝对不会和楚镇同床共枕的。就算楚镇不嫌弃她,她自己也嫌弃自己。
楚镇不意她这样执拗,只得放弃。不过小别胜新婚,他猜着林若秋大概是想故意制造一点距离,准备迎接日后黏黏糊糊的亲热戏码——这令他十分期待。
林若秋当然猜不到皇帝脑瓜中想些什么,但念着楚镇晚膳用的都是些汤汤水水,怕是抵不得饿,因让进宝按时送些糕点过去,好歹能解解饥。
又擦了一遍身子之后,林若秋方才舒舒服服躺下,这一日实在是太累了,简直毕生都未有过的困乏,哪怕睡了一下午都还嫌不够。
她再睁眼已经日上三竿,红柳来回话说,皇帝清早来看过,见她未醒,只得返身上朝。
林若秋恼道:“怎么不叫醒我?”
红柳抱屈,“陛下一定不许,咱们怎么敢违拗陛下的意思?”
林若秋无话可说了,她看出楚镇真是个不嫌累的,一天这么来来回回跑三四趟,亏他怎么耐得住。
虽然觉得楚镇这些举动有些傻气,可林若秋心里莫名甜丝丝的,跟喝了蜜糖一般,尽管她最近的饮食都是什么佐料都不加的——为了催奶。
林若秋正要起身洗漱,忽听门上人过来回话,“太皇太妃来了。”
林若秋一怔,就见未央宫中那位风姿绰约的老太妃笑语盈盈的走过来,一见她就笑开了花,“听说你生下来一位小公主,她们都想过来看看,又怕人太多扰着你,只好让我这个混不吝的来当代表。”
“这叫臣妾怎么生受得起……”林若秋意不自安,她还真没想到太皇太妃会亲自过来,还以为昨日送过贺礼就算了呢。
相比魏太后那样令人心寒的漠视,林若秋愈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太皇太妃笑道:“这有什么好客气的,你为陛下生了孩子,便是宫里的贵人,莫说旁人赶着巴结,咱们这些老骨头难道不能沾沾喜气?”
林若秋知这位老太妃素来口舌灵便,擅长戏谑,当下也不在意,只好奇盯着她腰间挂着的一个荷包,看样子仿佛是要送人的,可里头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太皇太妃总不至于送她金锞子吧?
见她已经注意,太皇太妃遂得意地将荷包取下,却见里头空空荡荡,所剩的只一叠薄薄纸张,摊开一瞧,仿佛是张药单子。
这位太妃娘娘上回就送了她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林若秋简直哭笑不得,只得据实道:“陛下已令黄太医为我调理身子,您不用费心了。”
“傻子,他那个是内服的,我这个却是外用的,怎么能一样?”太皇太妃嫌弃的道。
林若秋似乎真成了傻子,“用……用在哪儿?”
她好像已经猜到了,可是这种话叫她绝对是没法说出口的,哪怕她已经生过孩子,远算不上黄花大闺女。
太皇太妃就不像她这样皮薄面嫩,索性坐到床前来,将那张纸捻起晃了晃,语气轻松愉快的道:“你说用在哪儿?要荣宠不断,光靠一张脸可是难做到的,总得叫男人快活了,他才肯天天往你这儿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