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之前赶路昼夜不歇, 但真到了草原上, 阿生反而停了下来。她一边督促着赤山城的过冬物资储备,一边召见各色小部落的首领。
每日里不是请东羌的勇士打猎, 就是关心扶余部幼儿的官话学习, 再就是为不同部落间裁决抢新房、抢水源的问题。就连诸葛亮、吕蒙两个半大孩子, 课余饭后都得去“赤山小学堂”帮工。
处事公正、出手大方、爱护老弱,如此不过一个月, 她就在赤山城重新树立了自己的权威。每天都有原本还在观望中的小部落闻风而来。
曹生和曹操一样,都有一种与生俱来受人信赖的领袖气质, 每每让段熲扼腕叹息。
然后吕蒙就遭了殃, 兵法课上屡次被老祖宗批得一文不值。这要是换了心高气傲的诸葛亮, 玻璃心早戳爆了, 还好是吕蒙, 不懂撂挑子走人,只会在沉默中变强。
与闭关苦学的吕蒙相比, 小亮的日子就有趣多了:头戴狼皮帽,脚踩牛皮靴,耀武扬威地陪曹子处理民族事务,仿佛一只骄傲的小公鸡。就连堆叠成山的案牍文书都无法压垮新鲜事物带来的热情。
比如赤山唯一的乌桓部落首领苏古川, 就给诸葛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苏古川很爱干净, 每五天必定要洗一次澡的习惯怎么都不像是在草原上养成的, 反而更像是汉人休沐制度下的产物。
苏古川很重视教育,为了抢到小学堂附近的房子不惜和鲜卑人刀剑相向,最后被阿生判决赔给鲜卑100头羊加20匹母马。看上去是亏大了, 但要让诸葛亮说,曹子其实暗戳戳偏心苏古川,因为小学堂隔壁的那五座大通铺,到底是归了苏古川的部落。
“近水楼台先得月。”诸葛亮记忆力很好,直接背了一句以前从曹生那里听来的七言诗,然后“啧啧”两声。
阿生自然是听懂了小弟子的意思,笑着跟下头的苏古川说:“这孩子说我偏心你。”
高大的青年原本面无表情,闻言低头,小辫遮住表情,然后肩膀耸动。再抬起头,又是一张死人脸,看不出得意大笑过的痕迹。
“察额对我一向宽容。”他认真地说。
“这次的赔偿是否负担过重?我可以借你,但利息要按公开的走。”
苏古川摇摇头,回道:“我有青壮百人,只要全数参军,补贴刚好能凑够20匹母马。100头羊让有孩子的人家摊一摊,我再补贴些金银宝石,也就够了。”话说得朴实,但格外有成算。
阿生沉吟了片刻,然后问:“参军啊……廿七和通辽四将率领的飞鹰骑五部,徐荣的步骑混编营,抑或是各部落自己组织的辅兵,你准备选……”
“我准备投吕布的守城军。”
阿生的目光瞬间变得锋利起来,她盯着苏古川,一直到乌桓青年首领的额头上渗出汗水。“理由。”她吐出两个字。
理由不是不能理解的,苏古川的舅舅与乌桓王的大部队是曹生南下第一个扫平的目标,而只有守城部队才有可能避开亲族相残的悲剧。
苏古川抬起头,目光与辽东主漆黑的瞳孔相接触。“日久见人心,不在一时的战功。就算我亲手砍下舅舅的头颅,该猜忌我的一样会猜忌我。”
与其追寻没有根基的显赫,不如低下头去默默发展。
阿生鼓掌而笑:“看得真长远啊。又冷静又克制,是襄平学堂的学风没错了。”
此时襄平的大家族田氏和公孙氏的族长也陪坐在下首,阿生于是让小婢女给他们两个奉茶以示嘉奖。“都说襄平学堂长于武备,疏于育人,我看不然,眼下不就是现成的成才的例子吗?公等驻守北疆,推行教化,功不可没啊。”
一番话将襄平大族、襄平学堂和苏古川都夸了进去,方才僵硬的气氛立马就活跃了起来。就连因为侄女死于赤山事变而与乌延结下深仇的田氏家主,看苏古川的目光都缓和了两分,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
辽东势力认可,苏古川得以正式向阿生宣誓效忠:
“乌桓人苏古川,率领部族两百一十一人,向草原的察额、辽东的主人发誓:从此以后,在我等乌桓名之前,将先冠上辽东的名字。我们自愿遵从您的律法,为您放牧羊群,替您策马出战,向您献上毛皮、奶酪和战利品。如有背叛或隐瞒,生为瘟疫折磨,死受鬼神奴役,永世不得安宁。”
这段誓言朴实得没有任何难翻译的词汇,各族语言都能够表达,后来成了新归附部落的宣誓模版。这就是后话了。
苏古川与鲜卑一个中型部落的首领轲比能结下了仇怨,后来在平定鲜卑叛乱的战役中手刃了仇敌,这也是后话了。
眼下,苏古川只是聚集在赤山的无数小部落首领中的一个,或许因为他叛出乌桓的行为引发一些讨论,但无论如何比不上吕布到来这样的大事件来得轰动。
吕布不仅仅是自己来了,还带着抚顺城的煤铁、吉林郡的粮食、南方的棉花和原高句丽地区的两万预备役。运送物资的牛车连绵不绝,步甲兵的装束整齐划一,给捉襟见肘的赤山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而队伍的最后,是一辆用红漆黑纹装点,挂着“曹”字旗的马车。曹佩左手牵大女儿,右手抱小女儿,她迎着朔风站在车轮旁,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二兄,这个是阿治。”曹佩将怀里的大胖丫头递过来。小丫头“嗷嗷”两声,朝阿生挥了挥拳头。明明才八个月,看着有别人家两岁的娃娃那么大。
阿生抓住吕治的胖胳膊摸脉搏,结果却是健康得很,没有肥胖症常见的沉脉,也不是儿童高血压的弦脉。阿生这才放心了,给小胖妞包了块翡翠当见面礼。
曹佩的大女儿吕鹏一直在大连养病,因此是阿生熟悉的。刚满三周岁的小女孩漂亮得像个江南娃娃,肤色是不健康的透白,站在母亲身边腼腆又安静。既不像她霸气的老爹,也不像她霸气的名字。
阿生也摸了吕鹏的脉,然后心疼地抱起她:“二舅给你换个药方,好不好?”
吕鹏乖乖地点头,声音软软糯糯:“好。”
她是先天性心脏病,可能是因为曹佩怀她的时候在暴风雪中冻了两天导致的。曹昂这一辈的孩子大都活泼健康,这是自曹铄之后第一个先天不足的。长辈们怜惜她,私底下管她叫“雪宝”。
赤山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整座城市大大小小的建筑尽数投入使用。房顶积雪的小房子里亮起万家灯火,伴随着一道道烧墙暖而升起的白烟,被吹散在暮色里。牛羊入圈,在遮风挡雪的黑暗中安逸地咀嚼青储牧草。
府衙前的街道上却很热闹,有挂满红灯笼的酒楼,有松香缭绕的书坊,有鲜卑人开的羊肉铺,也有高句丽人经营的补锅店。道路上的积雪在踩踏中融化,然后被清扫进下水口。
这就是冬牧线上的城市,越是寒冷的冬夜就越是生机勃勃,仿佛荒原上熊熊燃烧的火把,诉说着人类不屈的征途。
赤山妇医堂也悄无声息地开张了,大约是草原特色吧,她们接到的给人接生的请求还没有给牛羊接生来的多。哦,对了,马也是难产大户,以至于被派遣到冬牧线上的妇医,各个练就了一身兽医的本事,身兼双职,比起大连的同僚还要忙上几分。
就比如这个华灯初上的雪夜,依旧有半数值班医师背着药箱出诊去了。堂中安静又温暖,占据了两面墙的巨大药柜跟前,几个小砂锅里咕嘟咕嘟煮着药草。
吕雪宝裹在一件兔毛滚边的羽绒披风里,小手托下巴守着草药锅。雪宝不喜欢喝药,但为了药后那点二舅牌小蛋糕,她会乖乖听话,等药熬好。
雪宝大大的眼珠子一转,好奇的小眼神就转向两个坐在几案后写作业的大哥哥。正是吕蒙和诸葛亮。
今天也是巧了,有谍部的探子给曹生送密信,师兄弟两个就被赶出来看孩子了。
诸葛亮对于旁人的视线很敏锐,吕蒙还沉浸在军事理论题里冥思苦想,他就已经迎上了小朋友的目光。“怎么了?”诸葛亮用口型问。
雪宝连忙把头摇成拨浪鼓,然后转头继续盯着咕嘟咕嘟沸腾的草药锅看。
内向的小姑娘太难攻略,即便是诸葛小帅哥的美貌也不起作用。小亮叹了口气,他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纯粹是修养在支撑他对这个既没有才华又娇生惯养的天潢贵胄和颜悦色。
就在这时,妇医堂的门外传来毛靴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以及布料摩擦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寂静。
来人是一个扎两根麻花辫的牧羊女,简陋的毛靴、冻得发红的双颊,以及若有若无的羊膻味,除却一件用三种颜色织出来的毛衣,她身上再没有光鲜亮丽的东西了。
但就连那件毛衣,也是去年冬至下发给穷人的抚恤品,胸口还印着辽东的标志呢。
牧羊女在门外台阶上磨蹭了好一会儿,直到她觉得把鞋底磨干净了,才小心翼翼地跨进来。脚落在有地暖的地板上,就是一脸舒服到想哭的表情。
“女郎是买药,还是看病?”诸葛亮问。
牧羊女被吓了一跳,转身欲逃,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定住了脚,用不伦不类的汉语结结巴巴地说:“买……买药……”
负责抓药的小医女也注意到了牧羊女的动静,从高高的柜台后探出头来:“呀,是你。你还是要三七粉吗?”
牧羊女松了一口气,遇上熟人了,不用强行说汉语了。她与小医女叽里呱啦砍价,最后用两张兔子皮换走了一包药粉。
小医女合上三七的柜子,正准备继续窝起来看书,就看到诸葛亮背着手盯着那两张兔子皮,一脸苦大仇深。
“诸葛公子?”
“一箭对穿了兔子眼,好箭法啊。”
小医女一脸懵逼。
“我问你,刚刚那牧民,之前也买过三七粉?”
小医女有些无措地点点头:“半月一次,快有五六回了。诸葛公子若是想知道具体的,得从管事那里拿账本。”
诸葛公子冷笑一声:“三七,清淤止血,传到塞外后民间多用于外伤。一个牧民是受了什么了不得的重伤,要用去整整三斤外伤药还不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