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对外开放的“大图书馆”不同,这座“藏”空旷而阴森。圆形的塔墙就是一个超大型的书柜,一个个格子里锁着密密麻麻的文件箱。而螺旋形的阶梯,沿着墙壁一直盘旋到塔顶,也就是天光洒下的地方。
周围空气干燥而寒冷,但都比不上黑暗中隐约传来的压迫感。
“嗖!”突然,什么东西快速飞来,钉在诸葛亮脚边。诸葛亮条件反射地踉跄一下。“哐当!”那个东西没法真正钉入硬石制成的地面,在维持了两秒斜插的模样后匡然落地。诸葛亮这才看清,那是一根铜制的硬笔,石板地面被笔尖生生打出了一个浅洞,浅洞前后是一只被拦腰碾断的蟋蟀。
“噫——收敛些,有小孩子在呢!”赵奇大声说,然后将装有文件的竹箱往铜柜台上重重一扔。
“这屋子里不留活物。”铜柜台后面有人答道,“啃纸的虫子尤其不留。”
诸葛亮使劲眨了眨眼,适应了藏中昏暗的光线,才得以看清柜台后面的人。这是一个几乎称得上清秀的男人,因为长时间不见阳光而显得有些苍白,偏生他又能和阴影融为一体,仿佛一个漆黑的幽灵一般,着实怪异得很。
赵奇扭头看阿生,见她没有更多表示,于是继续与那人交涉道:“归档。曹安民案。”
“档案室管理员”从抽屉里取出空白的清单和封条,连同笔墨一起推过来。“你只能填检部那一张,别的要主公代劳。”说完,他就又坐回到大铜柜台后面。
柜台上除了一些必需的文具外,就是数目可观的印石。男子随手挑出块黄绿相间的莱州玉,夹着铜笔的手指灵活翻飞,石屑就扑簌簌地往下掉。眨眼间,石头就有了印章的雏形,印章顶上还有印纽,隐约是只禽类。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有人能够在黑暗中完成这么精细的工作。
等到阿生和赵奇填完所有的表格,男子也刚好完成了这枚青玉小印的雕刻工作。
“曹安民案,归档九十三件,共计四百四十一页。确认吗?”疑似管理员的男子清点着竹箱里的文件,同时在某些页面上加盖封印。
“确认。”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管理员”就点完了所有纸张,他取了个铁箱,当面将曹安民案的文件全都锁了进去,贴上封条,放入身后的机关里,按下开关。齿轮带动机关运转,将新铁箱推入墙壁上的某个空格子里。两道小铁闸落下,将这个储物格彻底封死。只剩下小铁闸上的编号“甲辰伍贰”,在塔顶落下的清晖中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严谨的机械美。
诸葛亮将目光从那个铁闸上收回来的时候,“管理员”已经坐回到大铜柜台后面翘起二郎腿,手上掂量着第二块印石。这回是一块奶冻似的长白石,比起前一个小印要更矮胖些。“稍等我一下。”他说。
闻言,一直沉默的阿生就坐到了一个靠墙的铜墩子上,闭目养神。赵奇也乐了,斜靠在大柜台上看男子雕刻。两个半大小子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最后决定顺从自己的内心——看雕刻去。看白色的印石变成白色的小马驹,多有趣啊。
“所有的官署文书,都会在这里存档吗?”诸葛亮突然问。
“不是所有。”男人一心两用,立马就接上了他的问题,“归档有三种,三年、三十年和永久。这里只放永久的。”
“喔噢。那都是大案要案。”
“也可以这么说。”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我平时很寂寞的。可惜这屋子里不能留活物。”
诸葛亮只觉得后背蹿上一股凉气,然而还没细想,就听见男子搁下铜笔:“成了。”他从柜台后面探身出来,将一青一白两方小印分别扔进诸葛亮和吕蒙手中。“算是见面礼。”
印章到了手上才能够看清楚,“诸葛亮印”四个篆书,顶上一只碧绿色的耀武扬威的小公鸡,与吕蒙那只乖乖巧巧的小白马一样传神。
诸葛亮生在辛酉年,属鸡。这本该是一件很贴心的礼物了,但小亮却感觉出不对来。“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和名字?”他皱起英俊的眉心,突然,一道灵光在他脑海中闪过。“你就是……谍……”
“秦六,我的名字。”男人冰凉的手在阿亮额头上一触即走,“见好就收吧,接下来是大人的时间了。”
他的目光中似乎突然带上了某种神采,越过阿亮和阿蒙,看向那个坐在铜墩子上的人。赵奇识趣地把两个少年往侧面带了带,但多年情谊让他忍不住多了句嘴:“元蜂,你好好说话,主公正在气头上。”
秦元蜂嗓子里发出一声低沉的笑:“这就是你死皮赖脸跟过来的原因?怕我们打起来?”
赵奇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我是疯了才担心你。”
阿生站起,平静地看向秦六因为一年禁闭而重新变得白皙的面孔。“来陪我练练剑,看你身手退步了没有。”
赵奇:“……真打啊?”主公你怎么跟着一起胡闹?
赵奇的小心肝在颤抖,秦六却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了两把制式铁剑,扔了一把给阿生。两人丢了剑鞘,走到相对空旷的塔底中心。
阳光透过塔顶的琉璃,在深黑的塔底形成白色碎斑,宛如一地落霜。剑锋清冷,反光如冰。
先动的人是阿生,与大部分人认知不同的是,她起身冲刺的速度非常快。单薄的身躯逼到近前,起手就是一个大开大合的斜劈,直冲秦六的脖颈而去。
秦六以剑尖抵住剑锋,侧身滑过这一劈。
第一招落空,阿生的剑在空中变向,贴着对面的剑身一绞,变劈为刺,同样是刚猛迅捷之极。
秦六脚尖点地,退开四尺,才避过第二招最凶险的冲刺,以横推直,形成守势。然而第三招横砍已经到了腰侧。
只能使出真本事了,秦六心中叹息一声,主公体弱带伤不能久战,他料到了她会采用快剑相逼,但没想到会被逼到这种地步。眼前这个人的剑术虽差,但心太稳,眼太亮,还不要命。
谍报头子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移开一道虚影,再能看清的时候,他的铁剑已经打出了一击上挑,仿佛他手中拿着的不是剑,而是长矛。反守为攻,不过瞬间。
阿生提剑格挡。“当!”场间第一次响起钢铁撞击的声音,清脆如银瓶乍破。还没等塔壁储物格的回声平息下去,第二声“当”就荡漾开来,紧接着是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却是两人的剑锋摩擦着削了一路。
“当,当。”“吱呀——”“当!”自打秦六开始喂招,金属哀鸣声不绝于耳。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阿生逐渐体力不支。她虽然表情上显不出来不适,但鬓角已经有了汗水,嘴唇白了几分。
秦六微微皱眉,然后挽剑成花,打出一个高速旋转的突刺,直击阿生的剑格。铁剑脱手,落在远处的地面上,发出一记闷响。
诸葛亮和吕蒙都张大了嘴巴。他们是第一次见到有臣下敢打飞主公的剑。
阿生似乎也有些愣神,但等到她开口说话,语气里却听不出恼怒:“一直在练习?”
“是啊。若是武力不如主公,那还需要我做什么呢?”秦六扔了剑,走到阿生近前,“主公想上战场,如方才那样抵挡住五秒即可,余下有我们。”
怎么就扯到上战场了?吕蒙和诸葛亮疑惑地看向赵奇。赵奇这时候也慢慢回过味来,阿生毫无花哨的快剑,可不是战场上的招式?就连秦六后头的喂招,也是模仿混战中的各类武器,尤其最后那一刺,像极了一支冷箭。要说了解曹生,还是秦六啊。
“不光是我去,你们也去。”阿生说,微微仰头看塔顶漏下的光辉,像是在井底仰望星空,“想要话语权,再多的小动作都比不上明面上的军功。”
“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您再不放我出去,冀州布局可就来不及了。小子们连袁绍的粮仓地图都没画全。”
“青黄不接确实是个问题——明早辰时出发,你有八个时辰来做交接。”阿生背着手往塔门的方向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了,转头问秦六道:“你看阿亮如何?”
秦六依旧站在如霜的光线里,闻言摇摇头:“看着淘气,其实最端正,不适合我,适合赵重乐。”
赵奇鼻子里发出一声笑,意义不明。
“阿蒙呢?”
“像七兄当年。”
阿生嘴角勾起。秦六又补了一句:“大家族出来的,都不够邪性,也不够独。”
“这是也不要周瑜了。你挑得很。”阿生背过手,摇摇头,“等到你要退了,硬塞给你个歪瓜裂枣你也得自己受着。”
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六月,曹袁大战的前夕。如何在这次战争中展现南岛派的实力,如何在战后分配政治利益,是所有南岛派高层所关注的核心。至于被拿来作筏子的曹安民,那真的是太微不足道了。只要曹生松口,允许他们接下来尽情发挥,那曹安民的性命,就是绑着缎带的小礼物,送谁都行。
“我的队伍里混进了袁绍的奸细?还烧了军粮?”
“我的属下贪污受贿上万金?”
“我……我我,二叔,信我啊,我没有逼迫蔡昭姬,我哪敢啊?我就是游说游说……”
……
醉酒醒来的曹安民只觉得脖子都是凉飕飕的,自己怕是要交代在许县了。所以当阿生说要将他送到鄄城受刑的时候,曹安民是真的喜极而泣。如果这次能活下来,他一定在曹家老宅好好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