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幸,阿生进入庐江境内的时候赶上了梅雨季节。
长江中下游的潮气汹涌而来,完全不是号称小江南的阳都可比的。第一次离开家乡经历气候突变的诸葛亮这下可遭罪了。没有食欲不说,手臂和腿上还开始浮肿。偏偏少年郎挑食,天天吃薏米饭就跟上刑架似的。
“曹子,你给我个痛快吧。”小亮躺在庐江孙府的榻上,有气无力地哀嚎,“我要吃药,凶猛的那种,不要薏米饭。”
阿生:“……”
“是曹子煮薏米饭的手艺太差了,唔,呜呜呜呜。”诸葛亮被一勺子薏米堵住了嘴巴,眼泪都出来了。
阿生喂完这一勺子饭,就将碗重重地放在托盘里,发出“砰”的一声。“阿榛,”她随手抓了个壮丁,“你看着他,让他吃完。”然后气哼哼地走了。
原本在一旁捂着嘴偷笑的阿榛只好走上来,端起还滚烫的饭碗,用天青色瓷勺子搅了搅:“很差吗?我记得二叔手艺挺好的。”
诸葛亮翻了个身,“哼哼唧唧”,表示他就是拒绝薏米饭。
阿榛穿着一件偏肉粉的内单,即便外衣是挺正式的红黑色,领口和袖口露出的粉色也显得她青春貌美。美貌的少妇就优雅地坐到诸葛亮的榻边,一边搅动碗中的薏米散热,一边说到:“小时候,但凡是二叔下厨,父亲总是特别高兴。父亲说,她立身不易,往往比男子还要忙碌百倍。二叔原本极为擅长做饭,不光能够做得好吃,还时有创新,但下厨却被军国大事挤压到角落里去了,就像她也很少唱歌跳舞,这两件事总让父亲觉得难过。”
诸葛亮的耳朵动了动,然后就听见他瓮声瓮气的话音:“曹子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活民万千比口腹之欲重要。”
“是啊,活民万千比口腹之欲重要,重要得多。”
曹榛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挤兑得诸葛亮难受起来,他突然翻身坐起,气鼓鼓地指责:“口腹之欲不重要,你就是想劝我吃难吃的!可是我不想吃薏米,好不容易到南方了,我要吃稻米吃到饱。”
他的孩子气激发了曹榛的母爱,她又忍不住想笑了。
“曹夫人,你与曹子求情,让我吃药吧。我底子好,扛得住,好得快。”诸葛亮睁大他泪汪汪的狗狗眼,坚持不懈地对曹榛释放攻击,“我吃了五天的薏米饭了,也就是不再长更多水泡而已。薏米这么硬,我的喉咙都被划伤了。”
“哪里就这么娇弱了?喉咙都被划伤了?可是我听你说话声音挺响的。”
诸葛亮捂住嘴。
恰好在这个时候,阿生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中药进来了。“真是败给你了,小滑头。”她将药碗也重重地放在托盘上,发出“砰”的一声,“喝药,猛药,到时候可别哭。”
诸葛亮一骨碌爬起来,将药碗接过来一干到底:“不会的不会的。我特别好养活。”他抹干净嘴,然后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块油纸包裹的糖渍梅子,放进嘴里。
当天晚上,诸葛亮在茅房里蹲了半宿,呜嗷嚎哭的。但总算,第二天,所以湿疹的症状全部消失下去了。没有了水土不服的困扰,诸葛亮又成了那个活蹦乱跳的诸葛亮,在梅雨季节的庐江城中四处溜达,就跟任何一个第一次出省的少年郎一模一样。
就这么一溜达,他还给自己捡了个师弟回来。
这话还要从端午那天说起。五月是恶月,本来,端午该是个阳光毒辣的日子。然而因为今年的梅雨季节来得特别早,所以端午也同样被笼罩在一片阴雨连绵中。
诸葛亮戴着一顶帽檐极宽的竹斗笠,坚硬的新毛竹片上有一层密不透风的蜡,将从天而降的水珠逐一排开。雨水最终变成少年身躯周围的一道道水帘,为他圈出一方干燥的天地。
苍色的皮革长靴在青石板上轻快蹦跳,仿佛在演奏一首阳光斑驳的乐章,即便是洒上雨水、踩中泥坑也无法停歇。
这座依山傍水的城市南高北低。作为政治要塞的孙府自然占据了南面较高的位置,而全城最长的青石板道,就从孙府的门口蜿蜒而下,穿过鳞次栉比的黑瓦白墙,穿过长满青苔的老城墙,最后来到江边的水军大营外。
因为连日充足的降水,营外的校场上开始长出一丛丛的杂草,映衬着几个残破的木桩分外凄凉,像是荒废了许久似的。
雨声笼罩了天地,将许多声音隐去。乌云的灰色弥漫在空气里,让人的眼皮都抬不起来。在这种天气里还能在营寨上披着蓑衣值守的士兵,已经称得上一句尽职了。若是全军冒着大雨训练,那不叫勤奋,那叫傻——感染风寒倒下的人数绝对够统帅吃一壶的。
而诸葛亮此时所面对的,就是一个傻子。
这个一个最多十五、六岁的少年,头发扎成鸡窝样,被汗水淋湿后碎发全糊在额头上了,半张脸都看不清。他孤身一人站在雨中的校场上,双腿拉开肩宽,腰部蓄力,气沉丹田,然后——
“喝!”
一拳挥出,重重击打在沙袋上。早就被雨水泡透了的沙包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喝!喝!喝!”
少年仿佛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不断地挥动他的拳头。只有逐渐变得一声重、一声轻的呼喝声,泄露了他的疲惫和强行振作。
阿亮背着手,透过斗笠上滑下的水帘注视着这个小哥哥。他身上的粗布已经全湿透了,小腿往下一片泥褐色,裤子和鞋子的模样都看不清。
“你还打啊?”阿亮手指动了动,抓紧了手上的一小包姜片。
小哥哥摸一把脸上的水,平凡的面孔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嗯。”然后他转过头去继续与沙包死磕。一直到打完了整整两百拳,他才停下来,依旧是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雨中,跟诸葛亮解释道:“何副官说,如果我能将这个沙包打破,他就帮我跟姊夫求情,准许我随军。”
“只有笨蛋才会信何副官的鬼话。”诸葛亮几乎是立马接口,“你姊夫是军侯,他说不让小孩子打仗是为了你好,哪里是一个副官能说动的?”
小哥哥嘴拙,但是固执得很:“何副官答应我了。”
诸葛亮气得跺脚:“他一向看不起你,这是整你呢。”
少年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他摇摇头,甩开一头的水珠:“我要打拳了。”
沙包又摇晃起来。衣服粘在少年的手臂上,显露出清晰的肱二头肌的形状。他就像一只被遗弃的金毛犬,在茫茫大雨中坚持着一个永远不会被兑现的承诺。
“你——”诸葛亮咬牙,然后蹲下来,他纠结的手指几乎将装姜片的布袋抠破了。“看一个傻子打拳,我大约也是个傻子。”小亮最后叹息一声,嘀咕着自嘲道。
浩荡的沘水旁,一个少年在雨中打沙包,仿佛一具没有知觉的木头人;另一个少年头戴斗笠蹲在旁边,仿佛一块静止的顽石。漫长的雨季看不到尽头。
沙包是什么时候破的呢?
说实话很难记清了。一成不变的日子模糊了人的感官,仿佛很漫长,又仿佛只有一瞬。诸葛亮只记得是在一个看不见月亮的傍晚,雨停了,天空上浮现出久违的银河,被西边的余光照亮。风自江上来,竟然有几分暖意。
“喝!”
“噗嗤……哗——”
少年像往常一样挥出一拳,击破了包着沙子的厚麻布。这一组的第一百二十一下,平平无奇。乃至于他一时没收住手,又往前打了第一百二十二下,整个拳头都没入倾泻而出的黄沙中。
少年愣住了。
诸葛亮已经跳了起来:“破了破了!你把沙包打破了!”
少年收拳站定,才后知后觉地笑起来。“我做到了。”他说,“我找何副官去。”
“等——”诸葛亮想阻拦,但到底没有将阻拦的话说完整。有些人不撞南墙不回头,若是硬拉着不让他撞,那连朋友都没得做。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诸葛亮的智商,即便他只是见过那“何副官”几面。
“什么?入伍?哈哈哈哈哈哈,你小子还真把沙包打破了啊。”何副官与同僚们拿着酒瓶,半醺地搭在一起,笑得肆无忌惮。
“你不会真信了老何的鬼话吧?”
“哈哈哈哈哈哈,他真信了,他真信了。我说什么来着?老张,愿赌服输。”
那老张愤愤地摸出半吊铜钱,“啪”地拍在何副官的手掌上,然后转过头去教训少年:“你可长点心吧。不让你随军是邓军侯拍板的事,他老何有什么脸面?”
“老张,你与他个榆木废什么口舌?”何副官眼中的不屑都快溢出来了,“他是身材特别高大?还是能通兵法?乡下人就是毫无自知之明,难怪他阿姊都差点被歌姬给挤下去了。”
“别提我阿姊!”少年再也忍不住,一拳挥在何副官的脸上。他的指关节上被沙包磨破了皮,又结成粗糙的痂,生生将何副官的脸划出三道血口子,看着就瘆人。
何副官被击倒在地,懵了,“呸”地吐出一口血沫子并一颗牙。“好你个小兔崽子——”
少年一言不发,骑在何副官身上,连连挥拳。“砰、砰、砰。”
待到他想打第五拳的时候,被老张从身后架住了胳膊。
何副官趁机挣脱束缚,狼狈又凶狠地爬起来:“好样的,老张。个小兔崽子,别以为你跟邓军侯有裙带关系老子就不敢动你了。老子还是程军侯的母舅呢!”
“看,是孙将军来了!”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喊震得所有人心头一颤,不管是正摩拳擦掌的何副官,还是架着人的张军头,都下意识张望起来。诸葛亮趁机抓住还懵逼着的少年的胳膊,撒腿就跑。
长长的青石板道,从水边的营寨出发,一路蜿蜒而上,穿过鳞次栉比的白墙黑瓦。已经亮起灯火的孙府,在坡道之上伫立着,仿佛在等待少年们回家。
很多年以后,当那份期待入伍的梦想与恨铁不成钢的心情都埋入故纸堆的时候,人们还会津津乐道起这个庐江的雨季。重要的不再是被寄托了厚望的沙包,也不再是沘水的波涛,或者春寒几许。最重要的是,他们相遇这件事,撑起了魏宣帝逝世后迷茫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