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是赛道旁的靶场那里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接着就传来边地口音的赞美。“武、武、武。连、连、连。”愈来愈整齐的男人的吼声像汇聚成浪潮,拍打在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沙地上,像是能拍出波纹来。
小黄门从靶场,穿过重重台阶,来到贵人们的所在。他脸上带着笑:“陛下,是骑射的决赛分了胜负。”
“这就分了?”小皇帝站起来,鼻翼两旁还有薄薄的汗水,“朕还没看仔细呢。”他绕过几案:“走,去瞧瞧。”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于是将目光投向曹生和杨彪。
杨彪虎着脸,抢先说道:“骑射场的监官何在?获胜者何人,怎么如此散漫?”
他这么问,刚刚还满脸笑容的小黄门脸上就挂不住,委委屈屈地跑下去叫人,不一会儿就有穿官服的小吏卑躬屈膝地跑看台上来。
“陛下明鉴,本次骑射入围前三甲的具是并州人。他们本就相识,彼此间早就有胜负共识……因此,没经决赛便排出名次了。”
“从前的胜负那是从前,”阿生开口道,“如今是陛下举办的赛事,那就要在赛场上光明正大地赛上一场,给天下人看。不然,人人都学他们,咱们也别比什么武力了,凭嘴认旧识便是了。”
大臣们闻言皆哄笑:“到底是并州边远地界,有股子莽劲。”说难听点就是乡下人没眼光不懂事。
只有杨彪等几个为数不多的明白人露出严肃的表情:“仲华公说得在理,别管在并州怎么样,到了天子脚下,自然要守天子的规矩,哪容得他们挑衅?这前三甲是何人,姓甚名谁,祖上出过什么官位?”
“回太尉的话,首甲姓刘,乃挛鞮氏之后,高祖外孙一脉。”那名马场监官的腰越发弯了。这话什么意思呢?两汉数百年,有多位公主与匈奴和亲,所生的后代就以刘为汉姓。挛鞮氏,是大名鼎鼎的冒顿单于的姓氏,而所谓高祖,便是指刘邦。
祖上是冒顿单于和刘邦的和亲公主,虽然过去许多年,曾经一统草原的匈奴分崩离析,北匈奴西迁,南匈奴汉化,但毕竟论起来还是个异族加皇亲国戚的棘手身份。
小皇帝有些麻爪,他走到曹生跟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如今该怎么做,还请曹子教我。”
“陛下是想要如何呢?不妨畅所欲言。”
“有胡人来,朕也是高兴的,总归有本事、愿意为我所用,便是人才。但他们太过桀骜,朕想让他们决赛比试一场,他们却自顾自地定了名次,这不是让朕没脸面吗?但朕又不能训斥英雄,该怎么做呢?”
阿生笑着敲敲桌子:“陛下,上位者想让人照着自己的心意做事,无非两种手段。其一,责罚不顺从者。其二,奖赏顺从者。”
刘协眼神亮晶晶的:“曹子的意思是……第一条路走不通,那就只能走第二条路……”
阿生笑着点点头。
要不是要在百官面前注意形象,小皇帝只怕会一蹦三尺高:“曹公进献给朕的那把神弓呢?取弓来,加黄金千两,用作决赛的彩头。”
他意气风发,带着一众文武百官声势浩大地朝着靶场的方向去了。便是姓刘的匈奴人不服管,重赏之下,那排第二第三的未必不敢争上一争。谁赢不重要,重要的是,比赛是一定得比的。
中央看台上马上空了,曹生推拒了皇帝的邀请,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羹汤。丁氏带着一众婢女也跟着去瞧热闹了,只郭嘉懒散地靠在侧后方的几案上,一副快睡着的模样。
“陛下半年前还在乞讨度日,如今也能一掷千金了。他聪慧,又不吝惜财宝,是明君之相。奉孝觉得呢?”
郭奉孝抬了抬眼皮:“与其说陛下皇帝当得好,不如说仲华公教得好。你把道理都掰碎了,便是个傻子都能坐得安安稳稳。等到那位羽翼丰满了,我们这些人就该告老还乡了,这还是运气好的。”他打了个哈欠,往杯里倒酒,没到一半,酒壶就空了。
“可是戏志才与你说了什么?”阿生轻飘飘地笑了笑,仿佛这是类似小狗撒娇、盆栽开花之类让人开心的小事。
“他有说吗?哦,他还真有说。”郭嘉捏住嗓子学戏志才的腔调,“‘咳,咳咳,仲华公别处都好,就是在孩子上拎不清。咳,还不如送一位主公的公子给她,咳咳,好歹,咳咳,肥水不流外人田’。”
阿生挑眉,把装了葡萄汁的酒爵放到郭嘉的桌子上:“咳得辛苦了,喝点润润嗓子。”
郭嘉捧起来就一饮而尽。这位女主确实是平易近人又学富五车,放在诸侯中间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但她抛下了自己的辽东,跑中原来,就为了当帝师?这又不合逻辑了。要不是女人当家做主本身就不合逻辑,还不知道多少人要头疼得睡不着觉了。
“嘉困惑,若仲华公真的是淡薄名利、仁厚忠善之人,又怎么能掌控住辽东一地呢?边关荒野苦寒,民风彪悍、异族桀骜、大族聚兵,可不是靠淡薄、靠仁厚就能占下来的。”他依旧是没有坐相地斜靠在几案上,但目光却锐利得吓人。
阿生看了眼依旧湛蓝的天空。自她接手了小皇帝,来自曹操心腹的试探就没有停止过。但直到目前为止,她最中意的,还是郭嘉。
于此同时,热火朝天的摔跤场上也在进行着八进四的轮次。比赛到了八强,就不再是单方面虐菜了,就连张飞也是出了一身臭汗,才将对手——一个身高近十尺的怪物撂倒的。
“痛快,哈哈,痛快。”张飞从擂台上跳下来,拿了水桶旁边的葫芦瓢,舀了一勺就往嘴里灌,一半喝了,另一半就洒在光裸的胸膛上。水滴混着汗水往下流,连裤子都打湿了。
正好这时关羽也过来舀水喝,脸上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张飞先喜后忧:“二兄败了?哈哈哈,还是我张翼德更能打——不对,哪个混账敢赢我二兄,看我不揍死他。”
关羽冷冰冰地擦掉人中上的血迹:“不劳三弟出手,我进四甲了。”
“啊?哦,那好事啊。二兄怎么还闷闷不乐的?”
关羽不说话,心疼地顺着自己的一把长胡须。这般美髯,竟然被个小人扯掉了六根。他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
张飞没注意到关羽的伤心事,刘备却是不会错过的。他拍拍关羽的肩膀:“云长莫急,外面看不出来。”
关羽:呜哇,大兄,委委屈屈。
三兄弟正在叙话,讨论另外进入四强的两名对手,就听见场地另一边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然后,就见到平日里衣冠整齐的士子们来回奔走相告。“是骑射的决赛终了,陛下赏赐第一神弓一张,并黄金五百两;第二宝马一匹,黄金三百两;第三精钢箭一桶,黄金二百两。前十具入名册,封羽林校官。”
刘备与关羽、张飞交换了眼神。
“这新羽林卫乃董承所率,天子心腹。果真是一步登天。”
刘备颔首:“陛下初来许县,就连学宫驻守的都是曹操的部队。董将军、杨太尉、王司徒都为此不安,此次借比武大赛的名义,选拔良家子入羽林卫,正是制衡之道啊。”
张飞此时却叫嚷起来:“不对。我和二兄都入了前四,岂不是也要去那劳什子羽林卫?不去不去。我是不会离开大兄麾下的。”他将标志比赛身份的蓝色头巾摔地上。“不比了不比了,回客栈喝酒去。”
“翼德,回来。”刘备喝止他,语气稍微有些强硬。他俯身捡起张飞的蓝色头巾,拍掉上面的尘土,递回给他。“陛下问对的时候,你将我们是陶使君麾下的事如实奏来便可。同进前四的许褚可是曹操帐下的亲卫,难不成陛下还会一并夺去不成?”
张飞这才闷闷地应了,重新将头巾绑好,等着蹴鞠场那边的比赛结束,才轮到他们摔跤的决赛。还有老长一段时间要等呢。
他大喇喇地坐在地面上,伸胳膊伸腿转关节。关节发出充满威胁的“咔、咔”的声音,胆小一些的士人根本不敢正眼看他。
进了摔跤四强的,都是满身肌肉的猛汉。除了张飞、关羽、许褚外,还有从荆州来的魏延。魏延的主公是刘表,刘表面上听命于仲氏帝袁术,所以这家伙跟其他三人一样,是来给小皇帝添堵的。
天边布满了红色的晚霞,而关羽和魏延在台上进行着三、四名的角逐。相比张飞和许褚之间的胶着,这场比赛结束得很快。
只见关羽撩起胡须,晃了个假动作,实际上动的却是下盘——一脚踢在魏延的右侧小腿肚上。说时迟那时快,刚刚还在捋胡须的手就已经架住了魏延的肩膀,借着巧劲往前推去,就要将人绊倒。
魏延也不是菜鸡,这时已经反应过来,转向用力,一拳击向关羽的眼窝,虽然重心不稳导致打偏了,但总算是脱开身,晃两步才站定。
关羽哈哈一笑,下一招就接了上来。这次是魏延的左侧小腿肚中招。魏延又是一拳击出,这次结结实实打在了关羽胸口。然后——因为反作用力他反而自己后退了两步。
双腿都发颤,那比赛也就不用再比下去了。
魏延干脆利落地认输。“关兄弟神力,延不及。”
关羽板着一张脸:“承让。魏兄弟刚正。”不像许褚,也是个爱扯人胡须的小人,不然他怎么会输?
他输给了许褚,许褚输给了张飞,这不是说他不如张飞吗?关羽自尊心有些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