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桃李花

学宫东面的住宿区,梅冰阁是为数不多的宫殿规格的建筑。而小皇帝和他的宦官,就迁居在这里。

梅冰,也叫冰片、龙脑,醒脑提神,驱淤散火,亦治小儿受惊昏厥。梅冰阁之所以叫梅冰阁,是因为院子里栽种着一颗极其稀有、号称百药之冠的龙脑樟。树高三十尺,两人方能合抱,是一颗老树了。

“陛下是否觉得,这梅冰阁的朝向有些偏移?”一位看上去四十余岁的妇人关上窗户,标标准准地行了个礼。她是曹家唯一派到刘协身边的下人,但言语间一点都没有下人的拘谨。

小皇帝依旧穿着全套的正装,矜持地点头:“是偏了些。”

“这是为了迁就院中的那颗古树。当初建造学宫的时候,原本长在这里的树木被尽数砍去。唯有这颗龙脑樟,是中原罕见。仲华公感慨它生长不易,特意改了图纸,以此树为中心建阁,这才导致梅冰阁的朝向与别处不同。”

刘协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我见那树普通,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典故。”他朝窗户边走了两步,“我能再看看吗?”

“这……”小黄门连忙劝阻,“陛下,外头风大。”

刘协不理他,扭过头,只看那名妇人:“你……”

“奴婢名洛迟。”

“洛媪,我就看一眼。”

洛迟于是先取了一件皮裘,给刘协裹上,才带他到窗边赏景。太阳已经落山,连晚霞都褪干净了,只有一些昏暗的光线落在庭院里。树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但却盖不住底下的绿色。

“陛下,樟树多产于南方湿热之地,冬季也不落叶。但樟树不耐寒,到了长江以北就难以见到了。这株龙脑樟,活过了上百个寒冷的冬季,才长到我们如今见到的模样。仲华公说,愿住在这院里的孩子们,无论遭受怎么的苦难,都能像樟树一样心有绿意,四季常青。”妇人温和的声音,娓娓阐述,像是温水一样熨烫着人心。

刘协忍不住喃喃出声:“心有绿意,四季常青……”他转身抹了抹眼眶。“二位曹公的深情厚谊,刘协知晓了。”

洛迟关上窗,将冬季的空气挡在外面。“天色已晚,陛下该更衣了。学宫备好了热水,等陛下用完晚膳后就去泡泡?一路奔波劳累,回到自己的寝室里,还是松快一些的好。”

刘协:“好。赏……”赏什么没说出来,他能拿出来赏人的东西都留在长安了。

“奴婢奉命行事,不是没有赏钱就会刻薄陛下的人。”洛迟微笑,假装没有看到刘协窘迫的小脸。

总归,来日方长。

正月十五的上元节一过,学宫的高干子弟特训班就开课了。主角是刘协,陪读是一大群官二代。马上要开始新生活了,要说刘协心里不忐忑,那是不可能的。

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刘协连上元节的晚宴都没有好好吃。而王允、董承等人又在席上说些有的没的,更让他的小脑瓜涨得晕晕乎乎的。

“洛媪。”经过几天时间,洛迟已经得到了小皇帝的初步信任,此时他下意识地就拿求助的目光看向这位爽朗干练的女官,“洛媪,你与我说说,仲华公是何等人?是严厉,还是宽厚?我听说她是神童,生而知之。”

洛迟动作麻利地替小皇帝脱去层层累赘的天子朝服。“仲华公确实比常人聪慧。我服侍她的时候,也有幸听她讲课。我记得一次她讲‘地圆说’,六、七十号人,只有孔师和颜夫人听明白了。如今那两位都是开山立派的人物了,只有我还是个不成器的。”

“啊。”刘协捂住了嘴巴,因为他这时只穿了常服,少了几分拘谨,多了几分天真。

偏偏这个时候门外响起曹生的声音:“那是你没有长算学的那根筋,可不要编排我。”

屋里服侍的宦官都打了个激灵,只有被抓了个正着的洛迟泰然自若,蹲身行礼而已。

“陛下。”门外的声音继续说,“我方便进来吗?”

刘协连忙整了整衣服,跑坐具上跪坐好,轻咳两声:“曹子请进来吧。”

这才有小黄门打开殿门,迎进来一个裹白色大氅的女子,她已经不年轻了,但依旧肤色胜雪,气质绝尘,竟然将年龄也模糊掉了。

主客见礼完毕,才接上刚刚的话头。

“我今夜来,是给陛下送明日的书籍笔墨。头两个月的功课不难,陛下不必担忧。”

书册是薄薄的四本纸装书,《初等算学》、《九州地理》、《农耕水利通识》、《少儿读史》,都加了大量插画,彩绘的,看着就有趣。这个大部分人都看竹简的年代,哪里有图画书看,刘协翻开就舍不得放下了。

洛迟见他看入迷了,只得小声劝:“陛下,夜读伤眼。且仲华公还等着您呢。”

“曹子……”刘协抬手,“学生……”

“陛下喜欢就好,也不枉编书画图的孩子们一番辛苦。”阿生将刘协的手按下,“除了课本,还有笔墨,相比从前雒阳宫中的不算名贵,但胜在耐用。再就是,这里有一个书包和一个笔袋。”

书包和笔袋都是麻布缝制的,和精美的书册放在一起显得粗糙了,但放书本放笔墨,尺寸又刚刚好。

“从前我在辽东开办学堂的时候,有学子家贫,书包笔袋只好由母亲姊妹亲手缝制。那名学子学成出名后,这个风俗就保留下来,就连我那几个侄儿,都用的阿嫂手缝的麻布包。学子们之间攀比母亲、姊妹的手艺,也是常有的事。此次陛下入学,虽然与以往的规制不同,但阿嫂说,无论陛下用不用得上,别人有的,陛下也不能缺。”

洛迟主动将那些麻布料子接过来,来回翻看:“还真是丁夫人的手艺,好几年没见到了。”

她这么一说,本来一脸嫌弃的小黄门也只好把到喉咙口的难听话咽下去,改为小声嘀咕:“这么寒酸的东西,怕有失陛下的身份。”

刘协瞪了小黄门一眼:“曹公正妻的心意,哪里容得你胡说?你又是什么身份的人?还不好好收起来?”

阿生的目光闪了闪,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凡是与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就到了草长莺飞的三月。天气暖和了,阿生授课的地点就改到了采光最好的南堂,课堂周围的帘子都拉起来,外面就是竖有石经碑林的广场。

杨彪、蔡邕、荀爽、种拂……如今在学宫担虚职的大佬们都坐在南堂下听讲。更远一些广场上,则挤满了求学的士子,甚至还有商贾之家混迹其中。

“昨日,我们学习的征兵上限的计量方式。结论,陛下,您还记得吗?”阿生和颜悦色地询问道。

刘协站起来,先拜曹生,然后面向夏侯充、荀恽等一众同学。“征兵所限,一曰人口,二曰粮草。若青、兖二州青壮尽出,可得六十万人;然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若要使得田地有人耕种,来年没有饥荒,最多只能抽调十万人。如今二州却有常备军十五万人有余,所以百姓生活困苦。”

“昨日可没有说兖、青二州共有多少军队,陛下回去做功课了,甚好。”

小皇帝被夸奖,忍不住笑起来,美滋滋地坐下了。

“如今诸位年幼,我们只说粗略的算法。真正涉及到政务,事情还要复杂得多:屯田兵和铁甲兵不同;民夫和正规军又不同;各城各县土地肥沃程度有差,对于征兵的承受能力也不同。所得的数值,也没有那么恰好就是整数,得细致再细致,荀彧、郭嘉、戏志才、程昱等先生在孟德公帐下,做的就是这些繁琐的工作,不可小视。”

孩子们上到十二、三岁,下到七、八岁,都异口同声地答道:“谨受教。”

刘协也收了得意的神色,面上显得更加郑重。

阿生转头宽慰他:“陛下学了不到三月,能够知道粮草供给乃征兵的短板,知道兖州目前武备过重的困境,便算是达到我的预期了。等到把《农耕水利通识》学完,我们学习《屯田》一册,陛下就能对眼下的局势有更清醒的认识了。

“到那时,刚好春耕也已经结束。我们到东边的屯田村去,也让诸位辨识辨识五谷。”

夏侯充是个好动的孩子,一听可以出去就坐不住了:“二叔,听说去田间的时候可以吃烤蝗虫。我们还能打野兔呢。”

阿生合眼,语气轻飘飘的:“若是中期测试没有合格,阿充就不许去,罚抄书。”

夏侯充脸色一下子就垮了,惹来同学们一阵哄笑。连刘协都笑得露出了牙。

“昨日算课辛苦了,今日便与诸位讲些通俗的,我抛出一个议题,大家畅所欲言。只一条,等到三炷香燃尽了,未曾发言的要罚大字一页。”曹生的话语立马让孩子们打起精神来。

“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从来都言秦始皇暴虐,才有秦朝二世而亡。今日,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来议始皇之功绩……”

这题不算难,荀恽第一个回答“统四海,分郡县”之后,诸如“修郑国渠”、“北击匈奴”等等答案一一冒出来。最后,在阿生强调了“统一度量衡”和“统一文字”对民族国家的塑造性意义后,这节议论课落下帷幕。

孩子们三两成群地去后头用午膳,准备下午的骑射课。

广场上旁听的人群这个时候才慢慢散去,虽然对于坐得远的人来说,只能听见模糊的几个字而已,还要前面的人转述。但他们依旧坚持到课程结束。

笑话,一个是先帝遗孤,一个是名士大儒,放在别的时候,见一面都难的人物。

阿生留在最后,收拾好教学用具,才慢悠悠地从高台上走下来。阳光有些刺眼,不过今年的眼神却比去年好,不再是一阵白一阵黑的状况了。

教书育人,算是比较轻松的日子。

迎面遇上杨彪,在台阶底下给她行礼,腰弯得很低。阿生连忙将手中杂物扔给侍卫,双手向前将杨彪扶起:“太尉这是何意?”

“老夫听仲华公授课已二月有余,亲眼见着陛下从惊慌失措到如今大方自信又慎思明辨的模样。这一拜是我欠仲华公的。”他不顾阻拦,将大礼行完,然后用无比认真的神情盯着阿生的脸:“若汉室得以复兴,必是贤兄弟的功绩。”

阿生退后半步,回以大礼:“我惶恐。”

荀爽捋着已经全白的胡须,脸上笑容欣慰:“仲华授课,深入浅出,层层递进,胜过枯燥的说教百倍,倒让我惭愧了。我觉得——以前教你不够用心呀。”

“荀师打趣我呢。我教他们的总归急功近利了些,不如荀师当年的教导那般养气度。”

“唉。”荀爽叹气,“时移世易,乱世还是实在些的能活命。如今沉迷琴棋书画,号称狂生的,与家国有什么用呢?”

几个老臣又相对叹了一回,最后挥挥手。

“不提这些糟心的事了。去城中喝碗凉茶去。”

随着学宫的名气渐渐扩大,开始有其他州郡的名士豪杰慕名而来。许县县城也一扩再扩,酒肆、客栈、商铺,一派繁荣景象。只说最外围的新墙高度和驻军人数,都达到了郡首府的规模。

刘备以及关羽、张飞,就是在这个春天,牵着马走进了许县高大的新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