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志才的家里人口简单到发指。没有父母,没有子女,没有仆人,夫妻两个而已。在鄄城曹府旁边立一个简单的院落,院中有一颗大柳树,就是戏志才的家。
室内干干净净,墙角的香炉里熏着薄荷冰片,竟使得封闭的房间里有一股清爽的味道。
“大医,主公。”戏志才的夫人毛氏低身行礼,她原本就只是中等姿色,现在更是形容憔悴。
大医此时已经恢复了一些神志,回礼道:“夫人安,这位是曹仲华公,来看戏先生的病情。”
毛氏有些麻木地退到一边:“贵客请。”
阿生也不说话,径直绕过屏风到榻边。戏志才是个脸颊凹陷的青年人,在榻上轻声咳嗽,像漏风似的。榻边的水盆里浸着好几块帕子,上面全是血痕。
中医望闻问切,切脉只是辅助之一,最主要的反而是“问”这一项。
阿生摸脉翻眼皮看舌苔查指甲的时候,大医就跪在榻边回话。“戏先生到山阳的时候,就有病史数年了。当时娄冲开的是蜂蜜杏仁枇杷汤。但兖州这个地界,那里去找蜂蜜呢?孟德公赏的那些蜂蜜很快就用完了,灾荒一起,便是枇杷果也被灾民吃没了。于是就改成贝母杏仁。郁林那边的贝母最好,接近川贝,但这类药品岂是能够送到兖州的?只能用秦贝替代。”
“娄冲那事出了,山阳就乱了套。戏先生忙了一个月才将山阳平定,回来就吐了血。我虽没用白粉,但食疗全是对症:猪肺、黑豆、蜂蜜、姜汁、百合、桂花……起起落落也拖延了一年。三个月前,起了沙,突然就病情恶化,到了今天这个样子了。”
阿生把完脉搏,示意婢女川潭打开药箱的第一层,取出一个金属和橡胶制成的听诊器来。在戏志才的肺部上上下下听完一圈,她才长出一口气。
“怎么样?能救吗?”曹操和谋士武将们不敢上前,就在五步远的地方干着急。
阿生替戏志才盖好被子。“好消息,肺还没坏,不用开胸切肺,算是活了一半。”
曹操:……妹妹还是这么恐怖。
还没等众人从“切肺”的震撼中回过神来,阿生已经开了药箱的第二层,借着开暗格的瞬间从空间里取出不足一毫升的青霉素皮试药,打在戏志才瘦成皮包骨的胳膊上。
皮试药需要现配、低温保存,在汉末还真没有这个条件,她通常都是配好了放空间里的,以备不时之需。作为一种被严格管控的药品,青霉素此时的主流用法是对严重伤口化脓的患者进行肌肉注射。战场上没有这么多讲究,一针下去听天由命。
皮试、输液,还真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等待皮试结果的时候,毛氏端来了一碗梨汤,喂戏志才喝。戏志才意识已经模糊了,喝两口吐一口,折腾了半天,又咳出血来。
荀彧、郭嘉面露不忍,而陈宫继续对大医怒目相向。
“阿兄也不要责怪他们。常言道,是药三分毒,这世上哪有千好万好的神药呢?药效好的,往往毒性也大,稍有偏差就是害人性命。大量使用白粉,别看她说得轻巧,但除了我,真没有人敢用。”
曹操垫着脚:“阿生自然是胜过他们百倍。那志才究竟是能治不能?”
阿生看了眼皮试的创口:“戏志才是个有运气的,希望这种运气能一直保持下去——阿兄帮我搬张几案过来。”
“好嘞。”曹操像活了似的,亲自将外头的书案搬到阿生跟前,还附带一个坐具,就差没给她按摩肩膀了。
阿生用酒精布将几案擦干净,才打开医药箱第三层,小天平、青霉素粉、注射器、袋装生理盐水……一样样取出来放好,开始配药工作。
室内安静得吓人,只剩下青霉素小瓶敲在桌案上的“笃笃”声,以及偶尔小天平失衡导致的金属脆响。十几双眼睛注视着曹生的动作,里面充满了对未知事物的敬畏。
等到所有的药都打进了输液袋,曹生才开口说话:“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妖法。这小瓶中的粉末,就是所谓白粉,以水溶解,用针筒抽取出来,打入盐水中,就算是配药成功了。只是剂量严苛,不能稍有残留,才要用到天平。这些针筒已经废弃,诸位若是喜欢,可以把玩一二。”
曹营众人连忙推辞,称不敢试探曹生的绝学。唯有郭嘉,朝她行了个大礼,说:“尊者赐,不敢辞。”然后拿起针筒滋滋吸水玩。他是多聪明的人,两下就弄明白了针筒的工作原理,脸上露出恍然的神情。
而另一边,阿生已经用极快的手法完成了“绑手腕,找静脉,扎针,解绑,固定针头,调整输液速度”多个过程,留下一个陈宫高举透明塑料软袋充当人型架子,手抖得不行。
“这是第一次给药,我就守在外间。”阿生和颜悦色地对毛氏说,“若是你家夫君有什么不适,一定要马上告诉我。若是袋中的药水快打完了,也要喊我来取针。”
毛氏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叩首三次。“恩公大德,妾身无以为报。”
阿生又转头朝陈宫笑了笑:“这位猛士,戏志才的命就交给你了。你若是倒了,那就……”
陈宫的身体更加僵硬,仿佛手上举着的是个炸药包。
谁叫你敢对我的人拔剑的?臂力这么好?那就举着吧。阿生扭头,毫无愧疚地驱散曹操等人。“粮食要分发,公务要处理,阿兄你们哪里能这么闲了?”
人群一哄而散。
生怕被二兄逮着揍的夏侯兄弟溜得最快。
这日的晚霞淡得像胭脂化水,如同一幅水彩画。逆流而上的巨大粮船,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山海奇景,给愁苦中的兖、青二州带来了生的希望。
戏志才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是三天后了。陈宫已经解脱,床头站着给他拎输液袋子的典韦,郭嘉绕着输液装置来回转。
“志才你醒了?我瞧了半天,没瞧出来这是什么材质。”
戏志才迷迷糊糊中还是有些印象的,这时翻着记忆慢吞吞地说:“曹仲华幼时就有奇闻,只怕不全是空穴来风。”
“诶,我没听见你咳了。”郭嘉大喜,没等他喜完,戏志才就“咳咳”两声,吐出一口脓痰。
郭嘉:……“不咳血了,也是好事。”他全身戒备,就怕戏志才马上吐口血出来打他脸。
戏志才没忍住,喷笑,结果又咳起来了。毛氏连忙小跑进来,一边给戏志才顺背,一边喂他喝蜂蜜梨汤,同时还不忘恶狠狠地去瞪郭嘉。
郭嘉摸摸鼻子,得了,又被嫌弃了。
他踩着晃悠悠的步子,离开戏志才的卧室,去往隔壁的厢房。没进门,就看到院子里跪着一个人。
是程昱,袒露上身,绑着荆条。所谓负荆请罪,就是这个样子,也是上古留下来的传统了。
真惨。郭嘉心里啧啧两声。辽东来的三十船粮,要入库,要分发各地,程昱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忙了三天,现在眼底还是青色的呢。结果忙完后第一件事,不是回家睡觉,而是强打精神来请罪。
“仲华公明鉴。兖州四战之地,北有袁绍把持伪帝虎视眈眈,南有袁术自立,西面有贼寇骚扰,东边的陶谦劫掠泰山郡。我也知道连年受灾百姓困苦,但若是主公无法维持武备,则全境上下就是没有栏圈保护的肥羊,被四周的恶狼撕咬殆尽了。
“我才疏学浅,没有让田亩在旱灾中增产的办法。我只知道时逢乱世,武力乃主公立足之基。没道理前线的将士们将要饿死,百姓家中却有三年余粮的。为大军转运粮草是我分内事,若是仲华公觉得我做得不对,就摘取我的头颅,悬挂在城门上吧。”
郭嘉摸摸自己所剩不多的良心,觉得还是得替程昱求情的。他本就不觉得程昱有什么大错。
推门进屋,桂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曹生坐在澄明的窗户旁边查看舆图,轻柔静谧得如同一尊白玉雕像。她身后密密麻麻跪着两排人,都是各地抽调来的医官塾师,此时大气都不敢出一个。而坐在小火炉旁边煮桂花茶的曹操,举手投足则更有活人的气息。
“东郡东武阳?”曹生没抬头,开口问道,右手还提着笔。
后面跪坐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就开口回答:“东武阳临近大河本不该缺水,但四家大族瓜分河岸良田把控水源,百姓的田地想要灌溉却不可得。”
曹生笔下没停。“成县?听说你们在鄄城停留半年了?”
“成县多山,道路难行。山中贼寇与徐州勾结,多有袭扰。我等便带领几千顺民,迁来鄄城屯田。成县医堂未建先废,属下羞愧。”
“同样是边境,济阴南部的范明和姜蓉却做得很好。”阿生像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立马就有人不服气:“范师兄收大族子弟入学呢,这才名声好听。”
这就有意思了。阿生换了支狼毫,沾石青的颜色,继续在舆图上写写画画。“你想要没有大族子弟的地方,就留在南岛。交州还有士家,辽东还有公孙家、田家呢。”
“哈哈哈。”曹操没忍住,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从壶中倒了一碗茶出来。
小年轻们急了。“主公……”
“国家的控制力基础是什么?”
“人口、土地。”十多个人委委屈屈。
阿生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闲谈似的。“大族的人口也是人口,大族的土地也是土地。你们是国家的枝叶,从大族手中争取人口土地是你们该做的事情,不拘什么手段。人都送上门来了你不要?这是洪水猛兽啊?小傻瓜们,这是资源。”
阿生换了一支沾朱砂的小笔。“还有要禀报的事情没有?”
村官们之间眼神乱飘。最后,到底是派了个领头的出来问:“那程昱……”
阿生放下笔,转过身,郑重地问道:“他违背了兖州哪一条律法了吗?”
村官代表咬了咬牙。“兖州就没有律法。孟德公令程昱征粮,程昱就是法。哪怕杀百姓当肉干,也是法。”
曹操大惊,一个杯盏落在地上,幸好地面是竹席,这才没有碎,只是洒了一片水渍。他朝那个小官拜了个大礼:“君之言,让操羞愧了。”
阿生闭上眼睛:“你说的都对,乱世无律法,仁者守法反而自取灭亡,就像泓水之战【1】的故事一样。都去吧,整理整理行装,明天启程送你们回该回的地方。”
她微微笑了笑,然后像曹操一样拜了个大礼。“我送诸位的,依旧是当初那句话: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小年轻们抹了抹泛红的眼睛:“主公知道我们的辛苦,我们就知足了。若贪图安逸太平,当初就不来中原了。”
他们起身,鱼贯而出。有几个面软的,路过门口的时候还朝郭嘉行礼。
屋里空了下来,阿生继续画图,曹操也不煮茶了,走到她身后一边给她按太阳穴,一边看图。
“不是说痊愈了吗?华旉怎么治的?我看你写字比以前慢了不少。”
“一边想一边写,所以才慢。我眼神好得很。”
曹操嗤笑一声,凑到阿生耳边低声说:“骗子。”
阿生笔尖刷刷地写。“阿兄若是抽得出身,就花个半月走访各地,咱们把兖州安定下来。虽说乱世用重典,但一直用重典,百姓心中未免不安定。”
“半个月稍微长了些,”曹操犹豫,“我让人去司隶接废帝陛下。半个月,人该到鄄城了。这还什么都没有呢。”
“兖州穷困,百姓相食,难道还要建宫室?”
“我准备先将曹府让给陛下居住。再选一处好地,慢慢营造,总归汉帝临城,大族要出资,不会太过伤民。”
“阿兄、阿兄。”曹生打断他,“协议,我带来了一份协议。你给我半个月,我们把这份协议签了。”
“这……”
“主公。”郭嘉在这个时候开口,“我曾见过府衙中的《青州协定》,因此书而青州平定,三年没有祸患。今日既然仲华公这般恳切,想必是得在汉帝到来前定策,不可拖延。”
曹操蹲下身,小声说:“程昱那事一出,我想你是要往我这里派农官的了,我也想靠他们增产。还有律法,必须在汉帝到来之前修订,不然到时候处处掣肘。我都心里有数。”
阿生也压低了声音:“汉帝来,必有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腐儒整天吵吵,你想过怎么应对?”
曹操眼珠子转了两圈:“你想干什么?”
“我要在兖州建学宫,重开百家。”
曹操瞪大了眼睛。
“陛下年幼,还不到建后宫的年纪,为什么不让他住学宫中?汉帝住学宫,不愿投靠阿兄的大族儒生必将挤破了头往学宫中来。若有可塑之才,我教导好了就送他们为官。那些沽名钓誉风花雪月的,就在学宫里吵一辈子吧。”
“你——”曹操踱步,“这是天下从未有过的事情。”
“汉帝一路乞讨度日,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双胞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抬高了音量,站起来对视了。两双眼睛眨巴眨巴三下,就建立了共识。
“劳累阿生要替我牵制那些人了。”
“阿兄放心打仗去。”
郭嘉心中一叹,这位仲华公,远比他所想的要理智得多,格局也大得多。程昱,根本就不需要谁给他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