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大河水

“二兄从前还好,自从董卓之事开始,就越发让人看不透了。”夏侯惇在兖州刺史府中咋呼,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我在东郡的守兵只有半个月粮食了。到底是给,还是不给,能不能有句痛快话?!”

他堂弟夏侯渊也是跑来等粮的,不过夏侯渊可就冷静多了,蹲地上削箭枝。“你有本事,当着曹仲华的面这么说。看她不削死你。”

曹家兄弟之间的矛盾,鸡贼的谋士们不好插嘴。这时候无论是老相识的荀彧、荀攸,或者后来的程昱、郭嘉、陈宫等,一个个捧着文牍当聋子。

曹操烦躁地敲在几案上:“一缺粮食就指望他人的帮助,这怎么行呢?我们在兖、青二州全面屯田,也有三年了。”

“大兄,这几年天灾不断。要是没有屯田,咱们早像袁术的部队那样吃河蚌去了。实在是今年减产了六成不止,这才得指望二兄的救济。”

曹操翻了翻今年的税收簿子,又叹息:“论起经营农桑,还真没有人能比得上仲华。你们看看,威海也遭受旱灾,同样两个月不见一滴雨,依旧能够养活自身。若非她那些学生太过刚直,我还真想讨几个农官过来,唉……”

去年打袁术的时候战事吃紧,后方征粮征兵急切了一些,就有医官和学官为了抵抗强征,在郡县的府衙门口一头撞死了。本来威海港的手很松,经此一事后没有曹生的亲笔信就不给运粮了。

就连去年威海的农税,都拖延了两个月,直到曹生的训斥信千里迢迢从交州飘到青州,威海县令太史朗才臭着脸送来了五十车枣干和苹果。

一提到曹生的学子,谋士们之间的氛围越发古怪。当时负责强征的程昱低头装死。郭嘉就偷偷拿竹简遮脸,去拉荀彧的胳膊。

“我虽然不曾见过曹仲华,但他才名显赫富可敌国,手下人才济济。这样的兄弟若是控制不好,与主公来说可是大麻烦。”

荀彧移动胳膊,将衣袖从郭嘉的魔掌中挣脱出来,压低了声音回答道:“袁氏兄弟的例子就在眼前,怎么可以挑拨主公兄弟间的关系?”

郭嘉:“我也不是蠢的。只你看主公的样子,还需要人挑拨吗?异地分离,本就容易生出嫌隙,除非仲华公亲自来兖州走一趟,否则嫌隙只会越滚越大。”

他们交头接耳的时间太长了,早就引起了上头曹操的注意。“奉孝、文若,你们在说什么——算了,想也知道你们在说仲华。安心吧,仲华不赞同我四处用兵,但这次是数州大旱,生死关头,她不会不管。”

程昱几个只听说过曹生名声的谋士,闻言更加好奇。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传来仆役喜悦的声音。“主人,主人,辽东的来信。”

曹操连忙站起:“快呈上来。”他从仆役手中接过一个信封,撕开。里面一张白纸上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草书:逆河上,粮至鄄,来接。

我沿着大河逆水而上,亲自送粮到鄄城渡口了,你来接我。

满满的傲娇味道。

鄄城,就是曹操现在所在的这座城池,有屯兵四十余万人。兵士的营地一直绵延到黄河边。这都不是送粮送到老巢了,这是送粮送到脸上啊。

曹操大笑出声。“好,好啊!”他环顾四周,“救命粮到了,都去迎一迎。”

夏侯惇、夏侯渊如释重负,转圈圈的不转了,削木棍的也不削了,直接往外跑。曹操一手拉起程昱,一手拉起郭嘉:“都是各地缺粮的文书,不看也罢,走走走,都出去走走。”

于是曹营的文臣武将倾巢而出,带着几百人的虎豹亲卫往城北奔驰。还没有到河边,就能看到三层楼高的船影,密密麻麻朝东边排开去,一时间竟然数不清有多少艘。

北方的士兵们何时见过这么大的船只,这时候都聚在营地前,看热闹的有,满怀戒备的也有。直到曹操的脸出现了,才算是有了主心骨,纷纷让开一条道路来。

领头的大船上悬挂白兔旗,那只萌萌哒的兔子看得曹操眼角一抽。好吧,时至今日他依旧无法理解妹妹对于白兔的蜜汁执着。

“运粮而已,哪里值得你亲自跑一趟?”曹操骑马冲在最前面,大声喊。

没有用任何礼貌用语,甚至没有用称呼,言语间的亲昵是郭嘉平生仅见。他微微眯起来眼。

船上露出一个束男式方髻的人影,只是一个靠在船舷上俯身的动作都显得风光霁月,眉眼可亲。他朝下跟曹操对视:“你约束好你的兵,我要卸粮了。你家管粮食的别驾呢,来清点签字。”

曹操笑骂:“我家管粮食的不是兖州别驾,是东平相程昱。你在海外自在逍遥,连兄弟手下的人都记混了。”

阿生偏了偏脑袋:“你说程昱我就知道了,征粮刮地三尺,征兵征到塾师头上,还欠了我两条人命。”

程昱背后一凉,出列也不是,退回去也不是。就听见上方甲板上的人继续说:“在其位谋其政,是他管的就出来交接签字。”

曹操长出一口气,阿生真跟程昱闹起来,为难的只会是他这个既当哥哥又当老板的。他扭头看程昱:“仲德……”

程昱很识趣:“运粮用的板车我已经带出来了,这就带人清点。”

船头架起木板,率先下船的是军容整肃的运粮兵,在船下围出一个半圆,运下船的粮袋就被保护在包围圈里,出口一块黑板,程昱每接手一袋粮食,黑板上划一笔正字。等到一船粮食搬完了,领头的运粮兵立正行礼:

“少帝六年秋九月二十八,辽东大连送往兖州鄄城第一船粮共计玉米散粒八千石,红薯六千五百石,黍米三千石,杂豆六百石,请兖州粮官核实。”

程昱接过对面递过来的青玉纸折章,第一页是曹生手书的批粮文书,以及辽东太守、南海太守、琉岛驻军三方大印。第二页是原产地一个叫琉岛的地方的农官印章,第三页是在大连重新装载时的记录,最后一页共分三十栏,对应三十船粮食,等着他签字盖章。

就凭这份文书,可以一路追查到这批粮食从诞生到运输的每一个环节,连同决策的负责人包括曹生在内,一个都跑不了。

程昱本来就是提倡“乱世用重典”的法家,不然也干不出刮地三尺强征军粮的事情来。面对这一份细致入微的文书,他看着看着就入神了。“都说曹仲华是‘当世韩非’,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辽东运粮兵皱了皱眉:“兖州粮官?”

“啊,哦。”程昱回神,连忙在第一船的粮食数目后面签字,一式两份。

运粮兵收了其中一份,就折返到甲板上。“主人,第一船共一万八千一百石,已交接完毕。已近午时,主人是下船用饭,还是等待所有粮船卸装?”

阿生披起一件单薄的黑色披风:“粮食交接是你的职责。”

运粮兵肃然:“诺。卑职等必定尽职。”

阳光透过云层,在河面上洒上光辉,让大河染成与后世截然不同的黄色,闪耀得让人心动。阿生带着四十亲兵,从甲板上下来,迎面就撞上一脸兴奋的曹操,抓着她的手就大声说:“阿生,太多了,太多了。三十船!够兖州吃一年的了!”

“阿兄,我那里黍米少,这些多是杂粮,薯、豆一类,你们适应一下。”

曹操冷静下来,把阿生的手抓得更紧了。“杂粮就杂粮,有吃的,还容他们挑三拣四?怎么都比程昱吃人肉的主意强。”他刮了刮脸,“今年多郡大旱,你受灾了还要输粮给我,倒是让我这当阿兄的羞愧了。”

“我也羞愧。”阿生微微低头,“亲兄弟明算账,我是带着协议来的,我总要给手底下的人一个交代。”

曹操心下一叹,就知道没这么容易揭过去:“医官和塾师的那事吧,我给你赔罪了。”

阿生闭眼,摇摇头:“协议。”

“好好好,协议。先吃饭,吃完饭慢慢谈。”曹操揽住妹妹的肩,在将士们的欢呼声中带队回城。只留下一个程昱,饿着肚子苦哈哈地搬粮食。

剩余整整二十九艘粮船呢,搬到天黑都搬不完。

年纪最小的曹纯还要往伤口上撒盐:“我劝过你不要得罪二兄的。”

程昱:“我要是没看错,那是一位女君吧。”

曹纯连忙捂住程昱的嘴。“那是才名满天下的曹仲华。《曹氏算术》、《曹氏史略》、《曹氏五经》、《针药通古》都是她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连郑玄都自叹不如。”

程昱默默回去搬粮:我怕是要凉。

在程昱担心自己的大好头颅的时候,曹生已经进了鄄城曹府——一座经过改装的老宅邸。石砖的雕刻都是百余年前西汉的风格了。室内陈设也挺简朴的,就是婢女颜值偏高了。但转念一想,总归丁氏、卞氏都在兖州,轮不到她来管。

阿生只走神了一瞬,就将思路转回到正题上。在南方被藏匿了近二十年,玉米、红薯终于登上了中原的土地,这是多么具有历史意义的一件事。

选择这个时间点往中原引种新作物,是阿生反复盘算后决定的事。

大旱之后有蝗灾,这次大旱范围太广了,根据青州采样报告中的虫卵数目,恐怕蝗灾要持续两三年。如果今年不在兖州种相对抗虫的红薯,明年后年曹操还是要靠她输血。

如今曹操地盘有了,班底也有了。也不要求他能严格控制种子,能先在自己的地盘上普及开来,经济实力就能反超北边的袁绍。

“今日我带了大厨来,就请阿兄和各位贤良品尝杂粮宴如何?”

自家府邸都缺粮的曹操举双手赞成:“就吃杂粮宴!哈哈哈,如今还有比杂粮更好的美食吗?”

阿生坐在客席上,不动声色地将谋士武将脸上的表情都收入眼底。席上多了个老熟人荀攸,自见了她就眉开眼笑,颜值不够亲和力来凑,也是帅大叔一个。只是眼角多了皱纹。

不说荀攸,曹操笑起来也有鱼尾纹了。同龄人都到了这个年纪了呀。

与此对应的,是多了不少年轻陌生的面孔,武将有于禁,谋士有郭嘉、陈宫。对面投来的目光不全是友善的,但阿生就当没看见,拍拍手。

开饭开饭,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第一道菜:玉米红薯粥。

第二道菜:烤红薯。

第三道菜:水煮玉米棒。

第四道菜:咸玉米面炸薯条。

第五道菜:奶油蔗糖红薯泥。

结束。配菜不过是些野菜叶子罢了。

虽然菜式简陋,但席上众人还是被撑了个肚子圆。饭量小一点的如同郭嘉,最后一道红薯泥就没动过筷子。

曹操哈哈大笑:“奉孝这回吃亏了,前面的都是庶民的吃法,只有最后两道糕点是昂贵的美食。”

郭嘉嘴角还沾着红薯,闻言赶紧地将红薯泥用油纸包起来,塞进怀里。“士兵们许久没吃上饱饭了,也该让他们尝尝被红薯撑到的滋味。”

陌生的食物在军队里不讨喜,好在有三千石黍米,才能发下第一顿饭。郭嘉的意思,是要尽快在军队中推广新粮的吃法。既然曹生将玉米红薯的搬到了曹操的宴席上,只怕后面二十九船,全是杂粮,半颗黍米都没有。

“这位谋士头脑转得好快呀。”阿生夸了一句。

曹操自豪地介绍:“颍川郭嘉,郭奉孝,也是这个月才到。他今年才刚加冠,行事已经很有章法了,不比三十岁的人差。”但话锋一转,曹操语气又低下去,“志才病重,举荐了奉孝来帮忙……”

“病重?医官不能医治?”

当即叫了派在丁氏身边的大医过来问话。

大医跪坐在宴客广间的走廊下,低头:“主人,戏先生驻守的山阳郡,医官是娄冲,一年前就……就罹难了。”

娄冲,就是那个为了反抗征粮一头撞死的热血青年。

阿生深吸一口气:“娄冲死了,你呢?戏先生还能一直呆在山阳不成?”

大医突然抬头大声说:“戏先生是肺肿咳血,非大量白粉【1】输液不能救命。威海为了报复兖州,已经一年没有送白粉来了。我手中的这点,是要为孟德公和丁夫人留着应急的。”

曹操急眼了,蹭地站起来踢翻桌案:“这话你可从没有说过!你们都说是绝症。我和丁氏都身体康健,你有什么神药,都给志才用上。”

屋内的谋士武将也群情激愤,脾气最急的陈宫连剑都抽了出来。

阿生已经出了门,站在大医身边俯视她,轻声叹气:“你们真让我难做。”

小婢女川潭抱着医药箱跟在她后面,咬牙切齿训斥大医:“我虽然不是学医的,但跟随主人这么多年,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医者仁心。你们来中原才几年,就连本心都变了吗?”

大医红了眼,仰头流泪:“我是从旧时代走过来的人,自称奴婢也就罢了。那些孩子从小在南岛长大,哪个不是通经史,知算学,十年破万卷的人才。即便是比起府邸中的这些人,也未必不如。因为守护百姓的一腔热血,在阡陌间被人轻贱,这些年受了不知道多少委屈。”

她突然癫狂地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他们这些大才,连白粉是什么药物都不知道,还以为是五石散一类呢!就这还敢说我们医者是贱业。无知之极,甚于井底之蛙。主人以天光照兖州,殊不知蛇鼠畏光如寇仇哉!”

随着她的控诉,曹操一系的人脸都白了。曹纯小声嘀咕:“还好程昱不在这里,不然怕是要被活活咬死。”

唯有阿生平静地看着这个女子发泄,直到她将话说完,开始无意义地重复最后一句。“走吧,带路。”

“主人?”

“我本不是天光,因为敬畏生命才受人尊敬。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