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北上的船只在渤海口拐了一个弯。
“万分抱歉,主人。”谍部的小青年跪在定远号的大厅里,“明明中原事急,吾等还拦截主人的船只,吾等,吾等……然而太夫人……”
“起来吧。”阿生在上首抬了抬手,“这是辽东诸管事票决后才让你来请我的。且要不要回辽东,也是我自己决定的。”
诚惶诚恐的小年轻被洛迟拉下去洗脸更衣了,阿生则走到窗边。一道阳光从圆形的窗口洒进来,倒是显得船舱昏暗了。
“元蜂,我以为你会反对的。”
秦六站在她身后,仿佛一个影子突然获得了生机一般。“主人希望六反对吗?那请恕我直言,成大事者不论私情。吴老夫人今年八十又八,已是世间罕见的高寿,且有独子曹嵩在辽东料理后事,无需主人这个孙辈亲自走一趟。”
阿生转身,左侧脸颊被阳光照得透亮。“但你方才没有说。”
“不奔丧有不奔丧的好处,奔丧有奔丧的好处。主人自幼妥当,我只怕你太过伤神。”
阿生沉默了许久,才大踏步往议事厅外走。“发快船,传我命令。令辽东各族:东鲜卑、扶余、沮沃、散滅、三韩,各出使团百人,到大连朝拜;令大连工坊为使团裁制丧服;令辽东全境戒严,廿七换防吉林郡,吕布换防无虑城【1】,徐荣调回大连港。”
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那还有单纯的白事呢?每一个动作都要攫取政治利益。即便她的初衷只是去见那个高傲的老人最后一面。
今年的夏季格外炎热,降水也稀少。即便是有海风吹拂的大连,也被酷暑所笼罩。严冬与三伏,是老人的天敌。再怎么保养得宜,再怎么锦衣玉食,都有可能折在极端天气里。
吴氏还没有咽气,她满头大汗地躺在榻上,沉重地呼吸。屋里有冰盆,有人打扇,衣服和竹席都是最凉爽的,房屋是最通风干净的,医官也是最好的,但什么都无法阻止吴氏流汗,仿佛她的生命力都随着汗水流走了。
年过花甲的曹嵩亲自为养母喂药打扇,才让她进入浅眠。然而天热坏了老人的胃口,吴氏能喝下的米汤一日比一日少,到了两天前,只能饮水而已了。
曹嵩老泪纵横,他这个年纪死母亲本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喜事了,如果老母是在梦中无病无灾地过世的话。但似乎无论曹腾也好,吴氏也罢,临死前都要饱受折磨。
挨日子,吴氏也知道自己是在苟延残喘。三十年了,终于要去见曹季兴了吗?她本该欣喜的,但宫廷生活在她骨子里刻下的求生欲宛如毒蛇,驱使她每天在榻上醒来。
最后一天,她睁眼,看见了站在逆光里的曹生。
“你来做什么?”吴氏张嘴喊道,只发出虚弱的气声,但风骨仍在,“今年眼看要大旱了,储水了吗?平粮价了吗?吉利那里缺粮,来借五回了,使者差点和粮官打起来。有这么多事情等你去做,你来看我这个老不死的做什么?妇人之仁!”
夏风吹动曹生的衣摆。她一步步走进室内,白袜子踩在木头地板上轻得没有声音。“祖母好清醒。”她轻叹,没有泪。
“我倒希望能老来糊涂。”吴氏扭过头,露给曹生一个盘发结实的后脑勺。头发全白了,甚至都快掉光了,但还是要整整齐齐的不能乱。
“您从来没告诉过我,您想要什么。”曹生的语气轻缓,但她居上位太久了,怎么轻缓都没有晚辈对长辈的那种恭顺意味,反而像探望老臣的帝王。
吴氏依旧将脸对着墙壁,她张口欲言,却剧烈地咳嗽起来。阿生连忙上去给她顺背。吴氏的身体变得很干瘪,一摸都是肋骨。她喝了水,才止住咳嗽躺回榻上,依旧不看阿生。
“我,咳咳,年少的时候,在宫闱中。那时我七岁,”吴氏抬起手比了个七,“女官打碎了阎后的发簪,因害怕获罪,将罪责推给小宫女……小宫女们互相推诿,最后落到我头上。二十杖,二十杖啊,打得我血肉模糊。原本要打四十杖的,是邓太后刚巧看见,喊了停,还赐我药。”
阿生拿巾帕给祖母擦拭脖子上的汗水。“然后呢?”
“太后做主,让我撑着伤给阎后磕了二十个头,算是抵了后面的二十杖。从此,我对太后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地当牛做马。太后虽是女子,但临朝十六年,内治水旱,外御羌乱,堪称明主,非后代汉帝可比。”
阿生放下巾帕,拿起扇子慢慢扇风。“然后呢?”
“邓太后出身名门,威严赫赫,我以为这就是人主之极……”吴氏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语气也从感怀变成了冷漠,“你走吧,我要和季兴合葬。”
阿生虽然疑惑,但还是放下竹扇。“孙儿领命。”
阿生没注意到,当她离开的时候,吴氏突然转头看向自己的背影,眼角落下一颗泪来。泪珠上照映出曹生乌黑的发冠,渐渐与吴氏记忆中那个凤冠华服的威严身影重合。
临到死了,或许可以将早已粉碎的傲骨从八十年前的灰烬里捡出来,放肆梦一场:
“青史之上,吾孙可胜邓后乎?”
夏七月,曹吴氏英娥在大连港过世,曹氏文书称“崩”【2】。辽东、玄菟、乐浪、吉林【3】四郡五十城降半旗为礼,扶余、沮沃、东鲜卑等服丧如仪。同年修水渠四座以抗旱灾,名为祖母渠。
白色的军队进驻每村每县,一边救灾一边服丧。一直到九月中,第一场秋雨落下,辽东才迎来了吴氏下葬的日子。楠木制成的棺椁被封入一个二十平米大的临时地宫。墓道口立起一块高两米的千字碑文。
阿生跟在曹嵩后面跪拜,叩首,焚烧绢帛。而当她叩拜的时候,观礼的各级官员、将领也不敢站立,都大礼参拜。至于被软禁在大连的外族使团,更是在刀剑的威慑下,不敢不跪。
万人同哭,场面一时很是壮观。相比之下,小小的地宫和墓碑显得寒酸了。
“祖母曾留下遗言,要和祖父合葬。但中原动荡,暂不能成行。就先停灵此处,静待来日。”阿生肃容,望向密密麻麻的白色的人群,“我将在地宫之上建立梅庄,供父亲守孝居住。各族有王孙公子来大连求学,可同居此处。”
这话一出,就见使团的队伍中引发骚动。不一会儿就有人出列,站出来的是扶余王子简位居。扶余是汉化程度最深的一支外族,作为扶余的贵族,简位居说起话来也是一口标准汉语:“敢问华公,这是要我等派遣质子的意思吗?”
曹生笑了笑,仿佛答非所问一般地回答道:“我整训军队,不敢有懈怠。”
她踏前一步:“我救灾富民,不敢有懈怠。”
她再踏前一步:“我宣扬文教,也不敢有懈怠。”
她死死盯着少年王子的眼睛:“是我还有什么不足,让你们觉得辽东不值得求学吗?还是说,我做了什么不当的事情,让你们觉得我的野心不够大呢?!”
“刷。”护卫队齐齐握紧了武器,气氛紧得像拉到极限的弓弦。
简位居只觉得背上全是冷汗,小腿都开始发虚了。“我,我……”
至于脾气更加火爆的鲜卑使团,已经有少年贵族气得脸红了,但因为被长辈压住,动弹不得。
阿生却在这个时候笑了。“放轻松些,年轻人。我再不讲理,也不能按头让你们学。回去告诉你们的父祖,我这里衣食住行、经史典籍都不缺,就差几个学生,莫要让我难做。”
刚刚紧张到极点的气氛仿佛瞬间烟消云散,各使团中的长者不停擦着额头的汗水唯唯应诺。
“诸位远来,不巧遇上祖母过世,没能得到宴饮的招待,受委屈了。”
“不敢,不敢。”
“欸,尔等出于邻邦的情谊,为祖母示哀,我记在心上。我这里有稻米、美酒、经书,都是可以供奉庙堂的珍贵之物,回赠各位,聊表心意。”
使者们互相对视,也被这突然的和风细雨弄得心中坠坠,只好再拜:“多谢华公。”
“嗯。”阿生闭眼,朝司仪点点头。
那名礼官连忙喊道:“礼毕,退场。”
白花花的服丧队伍,在军队的指引下依次离开墓园,关系比较远的就在墓园门口的小婢女处解下头上的白巾,脱下身上的麻布外套。
其中就有孙坚吴夫人和周瑜。
孙策倒是坚持在头上缠白巾不解,他是曹榛的未婚夫。而死去的太夫人着实辈分高了。
“曹二叔好大的威严。”孙策跟着曹榛喊二叔,此时脸上还是兴奋居多,“瞧瞧俟汾氏的小王,在鲜卑地界称王称霸,到了二叔面前,连个屁的不敢放。”
吴夫人连忙喝止儿子:“你闭嘴。鲜卑使团还未走远,就不怕与他人结仇。”
“鲜卑寇边,本就有仇。”孙策不情不愿地压低声音,“我还怕他了?”
周瑜和吴夫人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孙策的直脾气只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伯符一知晓爱民,二知晓爱族,已经胜过常人许多了。夫人何必苛责他呢?”阿生的声音突然在近处响起。
吴夫人一个激灵,赶忙转身,就看见身穿细麻布服丧服的曹生朝这边走来。“华公。”吴夫人下蹲行礼,“华公身系一地安危,仍服大丧满月,实乃至孝。”
阿生摆摆手,示意孙氏三人边走边说:“若按礼制,我该为祖母服丧一年。但我不孝,明日就该南下青州了。”
周瑜连忙安慰道:“从前汉文帝改制,以日易月,天子就不曾服过超过一个月的丧礼。如今天下大乱,各地诸侯即便是父母身死,也依旧征战不休。这难道是人人都没有孝心吗?不是的,是因为局势所迫,不敢稍有后退。”
这小机灵会看眼色。
“公瑾不必为尊者讳。我与阿兄自幼丧母,父亲又公事繁忙,因祖母才得以保全。曹氏几经波折,如扁舟航于暴风海,也全赖祖母辨明方向,未曾出错。她这般的恩惠,我却不能全礼,定是不当的。”
吴夫人讶异道:“太夫人深居简出,不想竟是女中豪杰。”
阿生突然停下脚步,按了按眼角,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镇定:“阿榛服丧五月,婚事要拖到明年。等到明年夏季,刚好伯符自学堂毕业,就率兵来兖州吧。”
孙策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二叔要将旧部还给我了吗?”
阿生瞥了一眼同样难掩兴奋的周瑜:“你那百十个亲兵,有些少了,我已经从三年的老兵里补给你四百骑,凑足五百之数。这算是起家的家底,接下来能给阿榛过上怎样的日子,就看你的本事了。”
“二叔,您就瞧好吧!”孙策一蹦三尺高,“我将来不会比吕奉先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