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县,一个听起来很美味的地名。它位于司隶和兖州的边界,大河南岸。从这里向西,三百里外就是雒阳城。途中唯一的一处险地,就是已经被董军所放弃的虎牢【1】。
按理说,曹操该率兵直接打进雒阳去,而不是蹲在营帐里,跟个三无流民似的磕酸枣。
旁边蹲着个同样百无聊赖的夏侯惇:“大兄,这酸枣的酸枣,也没有比其他枣更好吃啊。”
曹操吐出枣核,又用手踮起个青皮枣:“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诶,你看,这上面的花纹,像不像一条狗?”
夏侯惇凑过去:“像,真像。”
新来的曹仁看不过去了:“大兄,元让,妙才,咱们正该一鼓作气攻下雒阳……”
曹操不耐烦地将一颗大枣塞进曹仁的嘴里。“我也想!但董贼派了二十多名朝中重臣往各军劝降,这些人,不是老臣,就是名士……”
“老臣怎么了?名士怎么了?帮董贼说话,都宰了!”曹仁好不容易把嘴里的枣给吞了,不忿嚷道。
“你想问题太简单了。”曹操苦笑,“就比如来我们这里的光禄大夫种拂,是种暠的儿子。当年祖父身死的时候种暠与我曹家有大恩。六叔以前在兰台【2】为官,也是种拂多处照顾。你说说,这人,能杀吗?”
曹仁挠挠脸:“那咱们就关着他啊?”
“关着他是为他好。”夏侯渊说,“没看到人家不吵不闹的。都聪明人,就你笨。”
虽然曹操也是个暴脾气,但他觉得相比夏侯兄弟,自个儿已经相当温柔慈爱了,这时候还能给曹仁送上额外的关怀:“酸枣,还吃吗?”
“大……大兄,我牙酸。”
顿时营帐中的爆发出一阵大笑。一群狗比老油条,就是欺负曹仁小年轻。
时间已经滑入秋季。秋老虎虽然张牙舞爪,但到底不如三伏天来得厉害。枣树的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像无数未卜先知的老人,迎来了一个此时毫不起眼的客人。
十车粮食、三车药材,外加三百人,就是阿生为讨董提供的全部援助了。只凭人数而论,甚至比不上自己来投的乐进、典韦,更不要说赌上全部家底的夏侯兄弟了。
曹操不高兴了。当着其他人的面他还能勉强按耐住脾气,等到和双胞胎妹妹独处的时候,就忍不住诘问道:“你学圣贤书,就没有学到半分忠义吗?”
“汉不曾举我做孝廉,也不曾护我于蛮荒。我所有的家业,只依赖父祖的遗泽和忠仆的用命。我与阿兄是不同的。”
曹吉利很受伤:“元让兄弟也不曾出仕,然为了帮我还是押上了身家性命……你我一母同胞,辽东、威海都有几年存粮,你……”
“我以为这是一场袁氏和西凉军争权夺利的不义之战,阿兄被袁绍利用了。所以我不会用治下百姓的口粮来支持你打这一仗。”阿生上前一步,毫不胆怯地与曹操对视,“再者,刘协在董卓手中尚且可以活命,若是落到了袁绍手中……我真不知道你帮袁绍打下雒阳是为了什么?”
曹操浓眉紧锁,但目光不闪不避:“若是我能攻下雒阳,必定拥护陛下。即便是本初,想杀陛下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然后阿兄取代董卓成为那个权臣吗?”
“阿生你……”
“然后袁本初就会以同样的名义联合各地郡守攻打你。曹家宦官之后,不比西北羌人高贵多少。世家大族怎么可能会服你?他们怎么可能信你的忠心?混迹官场十余年,你还不了解有些人的劣根性吗?手握权力的人都是奸臣,手握权力的人都是昏君,除非手握权力的人是他们自己!”
双胞胎站在营帐中,他们互相对峙,如两尊雕塑。
曹操再一次认识到,阿生和夏侯惇、夏侯渊他们是不一样的。阿生不是言听计从的小弟,她有自己的地盘,有自己的判断,有自己的理想,轻易不可动摇。
“前路固然险恶。”曹操最后说,“然我秉持本心,无法袖手旁观。”
“所以我亲自来了。”阿生盯着曹操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知道至亲犯傻,也不能放他一个人去死。阿兄要是受伤了,我帮你治;要是败了,咱们一同被董卓点天灯。”
点天灯,就是人身上涂蜡,以火焚烧,是西凉军处理战俘的酷刑之一。曹操被妹妹的话吓得瞬间清醒,什么乱七八糟的猜忌都飞走了:“你给我呆在酸枣吧!点天灯?轮不到你!”
阿生抿了抿嘴唇:“伸手。查脉。”
两人在几案两侧坐下。曹操把手递给她,伸完左手伸右手。
“倒是没有伤病,就是有些肝火上浮。”阿生摊开纸笔,像是刚刚的争吵只是错觉,“晚上没有睡好?可有虚汗惊梦?白天暴躁易怒?”
曹操无奈:“你说的都对。”
阿生又看了舌苔,才继续落笔:“是药三分毒,不如食疗。这几日禁酒,禁油腥,我给你做几道野菜。酸枣可以继续吃。”
你怕是在挟私报复哥哥我,曹操心中一合计,可不能我一个人受苦。于是他提高嗓门,呼喊外头看门的新保镖:“典韦,典韦,把元让他们都叫过来!你也来!”
结果就是曹营的一众高级将领,包括因为劝降而被关的种拂在内,一起当了几天和尚。反而是底下的小兵,吃到了难得一见的肉粥,虽然一个碗里能有两条肉丝就已经是人品爆发了。
酸枣是四个讨董驻地中最大的一个,袁绍以及袁家故旧都在此聚集。袁绍的讨董态度很坚决,或者说,他要打雒阳朝廷的态度很坚决,前来袁绍这里劝降的高官,除了跟袁家有旧的大鸿胪卿,尽数被砍了脑袋。
然而,真到了要真枪真刀干架的时候,他又缩回去了。就因为几次小规模遭遇战联军没占到便宜。
“我算是看清他袁本初了。”这天,曹操从袁绍大营回来就下令整军。一时间,穿铠甲的穿铠甲,列队的列队,牵马的牵马。
曹仁兴奋得摩拳擦掌:“终于要全军出击了?去哪里?虎牢?雒阳?”
阿生往这个小堂弟的怀里塞了一包压缩饼干。“大约是要去敖仓。”
“敖仓?”
“粮草越吃越少,而各诸侯寸步不前。若是不能打下敖仓这个雒阳储粮地,粮尽之日就是联军败退之时。”
曹仁挠着后脑勺,越想越不对劲:“二兄,这不对啊。咱们拼死打下敖仓,给他们吃饭啊?”
“不给他们吃饭,真当你们两万人马能打得过西凉大军?”
“怎么就打不过?我们是正义之师!”
阿生拍拍傻白甜小萌新的脑袋:“阿兄带来的一万铁骑自然是精英,但你们这些主动来投的乡勇,还有人没见过血呢,禁不住两次骑兵冲锋就会散。阿兄让你们与老兵混编,也是煞费苦心。”
曹仁张嘴还想再说话,但被阿生给赶出了营帐。“去,去。没听到鼓声响了吗?”
曹仁被推出营帐的时候还要频频回头:“二兄不与我们一起?”
“活着回来,我给你疗伤。”
秋风起了,旷野上飘落了第一片黄叶。曹操的马蹄踩过这片叶子,踏上了西行的道路。没有前来嘲讽的反派,也没有前来相助的英雄,残阳如血,愿意为大汉最后努力一把的人默默消失在西边的地平线上。
阿生站在营中的土坡上,目送他们离开:“竟然是……有些无趣的模样。”
“主人以为的讨董联盟该是什么样的?”廿七提刀站在她身后,问道。
“不说波澜壮阔、众志成城,至少也该有点英雄豪情。”
廿七对付异族是一把好手,但一旦涉及到中原大族之间的弯弯绕绕,就有些麻爪。他不喜欢袁氏,也看不懂这种微妙的局势。以他的理解,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斩了来使还不开打,简直是莫名其妙。
“主人怎么不带秦六?他若在此,还能接上您的话,您也不至于感到无趣。”
阿生微微抬头,才能看到廿七刚毅的面庞。“他有些飘了,所以疏远几天。”
“主人,我必须得给元蜂说句公道话……”
“我没有怀疑他的忠诚。我是想保护谍部。”硝化棉的存在不能被谍部知道。三十年上位者的经验让她逐渐摸到了帝王心术的门槛。秘密不能集中于谍部,信任也不能。
“抽调四十名死士,随时待命。只要这次能够活下来,以后他们就是我的亲卫队。”阿生的眼睛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反射出前方袁绍大营里的篝火点点。
她依旧是明眸皓齿的模样,仿佛岁月从她身上剥离,优雅而冷漠。“我记不清这些人的官职,也分不清哪些是值得结交的英雄,哪些是枉顾大义的小人。那是汉人需要解决的问题,我只来取走我想要的东西。”
公元186年夏秋,山东诸太守、刺史分四路包围雒阳,总兵力达三十万,号称百万。然而因为诸侯都想保存实力,造成盟军内部互相推诿。最后正面迎敌的,只有酸枣的曹操和鲁阳的孙坚各两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