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颎年过六十五,又有早年战场上留下的伤病无数,按照这个时代的常理来说,他已经听到了坟墓开启的声音。曾经与他并称为“凉州三明”的张奂、皇甫规都已经先后死去。边关数万羌人的尸骨也已经埋葬于黄沙之下。
按照另一条时间线上的发展,段颎也将在黄巾起义前死于东汉王朝的内耗,留下一群尚且稚嫩的所谓“十八路诸侯”,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割据一方。
但是段颎还不想死。
他从一个无权无势的寒门子弟开始,踩着无数异族的尸骨登上三公之位,甚至不惜背负“宦官走狗”、“杀人恶鬼”的骂名。然而,享受荣华富贵还不到十年,就要被一场莫名其妙的政变打回原形?
简直可笑。
但他有什么办法呢?
挖掉髌骨,敲断手指,日日鞭打,到最后也是个死字。阳球就是个疯子。落到疯子手里求死不能,还不如一杯毒酒来得干净。
这大约是报应吧。段颎端起杯子的时候自嘲地想,他屠杀羌人妇孺的时候,比阳球还要残忍得多。阳球……真上了战场不知道能不能砍下三个敌军首级……
黑暗降临,意识渐渐模糊。
他仿佛是在黑暗中行走了许久,才慢慢恢复思考的能力。若是死后有知,段颎希望能够一眼看到无数陪葬的金银,或者回忆起锦绣堆积的雒阳城,再不济,朔风中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也是很好的。
然而这些皆没有来到他身边。
来到他身边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庞。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天真、梦想和正直,仿佛六个月的大雪都毁灭不了的勃勃生机,在等待春天的召唤。
“国之干将,在边关苦寒之地耗费一生心血,到满头白发了却要受小人侮辱而死,这是军人的耻辱。”年轻人说道,振振有词的样子让人发笑。明明牙齿都在颤抖了,但拼命挺直脊背。
他想起来了,这人叫曹操,张奂的弟子。
初生牛犊不怕虎,初生的幼虎可嗜人。张奂在弟子的保护下全身而退了,现在轮到他段颎被小人折辱……却没能有一个曹操四处求告助他脱身。
他们世家子向来好运。张奂也好,皇甫规也好,都是好命的。只有好命的人才能有余力去经营名声,至于他,只能抓住摇摇欲坠的富贵罢了。
“您醒了?”
段颎猛地坐起,回忆与眼前的景象重合到一起。一张朴素的木榻,只有一个青瓷花瓶做装饰的房间,以及,跪坐在榻边的开始蓄胡须的青年。
“曹操?”段颎下意识去摸剑,摸了个空,只好用老鹰一般的目光盯着眼前的人看,散乱的白发依旧不影响他凌厉的气势,“这是哪里?你做了什么?”
曹操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做了个请罪的姿势:“操有愧,用迷药替换了将军的毒酒。”
一句话的信息量就足够庞大。
“为什么?”
曹操还没有答话,就有一个年轻女子推门进来,见到段颎和曹操对峙,也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走到几案旁边鼓捣草药。“当初段将军救张然明一命,这是我们的回报。”
段颎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那女子身上。她衣冠都是男子的模样,要不是光滑的下巴和胸口的弧度,还真有些雌雄莫辩。
“这位是我二弟,曹生,字仲华。”曹操说道,也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将将军从诏狱偷渡出来,就是她手下的家丁。”
与其说是家丁,不如说是刺客门人吧。大家族养些亡命之徒,也是常见的事。段颎脑补真相的数分钟里,阿生已经处理好了伤药,扯开老将军的衣襟开始换药。动作又快又准。
段颎一动不动任她施为,警惕的目光就没移开过。
“我许久没有亲自侍奉人了,不过,您也当得起。”她将鞭伤重新包扎了,又给段颎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最后端上一碗汤药。
“我二弟医术很好的。”曹操劝道。
段颎接过青蓝色的火纹陶碗,一饮而尽。“你们打算拿我这个该死之人怎么办?”
曹操给妹妹递过去一个眼神。人是你救的,你来说明。
阿生一边收拾陶碗、捣药杵、绷带等物件,一边开始解说:“如今的状况是您已经服毒自尽,尸身抛弃在乱葬岗找不回来了。至于将来么,有三条路。
“第一,您若是想回归人前,那就等到阳球那群人引火自焚之日,由旧部上书朝廷,自陈被逼无奈假死脱身。阳球酷烈人尽皆知,想来陛下也会体谅将军。”
段颎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渴望,但还是摇了摇头。他和王甫被抓,本身就是皇帝授意,宦官集团默认。都是弃子了,突然死而复生,不是踩上级的脸面吗?
“第二,您若是已经厌弃了朝堂倾轧,可以在曹家当一客卿,总归能让您衣食无忧。若是嫌无聊,我送君前往幽州,三韩也好,高句丽也好,鲜卑也好,想打哪个任君挑选。”
“哈哈哈,小女郎好大的口气。”段颎不顾身上的伤口崩裂,仰头大笑起来,嘶哑的笑声在屋里回荡,“打仗要钱,要粮,要人,你有吗?”
“我没有三百亿让将军烧,但我有自己的一套不让手下挨饿的法子。”
“哈哈哈哈哈。”段颎又是一阵大笑,听不出是嘲弄还是赞赏。“第三呢?”他问。
“您选一,我走,阿兄帮您联络旧部。您选二,阿兄走,我带您离开雒阳。若是上面两条将军都不满意,那就只有您先前选择的路了。我这里有南方产的箭毒木,见血封喉,远比那劣等的鸩酒见效快。”
段颎表情僵硬了。
阿生微微笑:“您是长辈,我们总归是尊重您的意愿的。”当然了,段颎若是想泄露秘密拖曹家下水,那就默认对方选三了。
段颎的政治素养不算好,不然也不会成为莫名其妙的牺牲品了。但反过来说,他到底年老成精,又自尊心贼强,面上是不会显出弱点来的。半年后,段颎在前往谯县的牛车上听闻刘颌、阳球一伙被斩首的时候,依然是一副阴沉的模样。
这是曹家过年返乡的车队,今年是祭祖之年,连同家主曹嵩,主母胡氏在内,浩浩荡荡有两百余人。中间加塞一个段颎丝毫不显眼。
“大仇得报,您却一点都不惊讶。”阿生将热乎乎的鸡肉红枣粥递给这个活祖宗。
段颎裹着一件鸭绒外套,呼出的二氧化碳凝结了寒冬中的水蒸气,形成一道白雾,远比阿生呼出的白雾还要庞大。段老头的生命力是真的顽强。
“他们本来就是无根之木。”段颎冷冷地说。
党锢多年,敢于和宦官正面刚的士人都在家务农呢。留在岗位上的如杨氏、袁氏等世家明哲保身,或者捏着鼻子和宦官集团共处。这次阳球与宦官的战斗,背后并没有世家大族的支持,说到底只是保皇党内部的争权夺利罢了。皇帝一个念头,王甫就死了;皇帝觉得差不多了,阳球这把刀就该被扔了。如此而已。
就连阿生这样的小年轻也看出了阳球的不长久,段颎自然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才会觉得自己被逼自尽是屈辱。当然了,被两个孙子辈逼得不得不当客卿,也是挺屈辱的。
他憋着一口气。
不过看在曹家的鸡肉粥和羽绒衣的份上,他愿意再观望一下。如果谯县也有地暖的话,他愿意再观望两下。
段颎如今是见不得光的黑户,所以相比站在太阳底下的曹操,躲在阴影里的曹生是和他说话最频繁的人。
“今日我不开心。”她说,“阿兄找个了倡家女子当小妾。”
段颎:“你应该去找你阿兄说。”
阿生一副仙风道骨样,拿纯净无瑕的玻璃器皿泡茶。“我不去说,我在生气。”她先给段颎倒了一杯清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虽然阿兄和父亲都待我很好,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男人真是讨厌的生物。”
段颎看着她:“这就是二公子居家至今的原因?”
“不是。”
段颎默了一瞬:“别耍孩子脾气。”
“我没耍孩子脾气,”仙风道骨的阿生优雅地喝了一口茶,“我是有抱负的。”
段颎:……
又一日。
阿生:“今天不开心。”
段颎坐好准备喝茶:“又发生了何事?”
“交州叛乱了,朝廷派了朱儁去镇压。”
段颎已经习惯了小辈天马行空的烦恼:“交州又碍着你什么了?”
“我在交州有庄园。”阿生一边煮茶一边说,“还有琉璃工坊、铁矿山、制盐场……”
段颎差点把价值连城的玻璃杯扔出去:“盐铁是官营的!”
阿生仿佛没意识到自己给段颎造成了多大的冲击,托着下巴愁眉不展:“所以有些麻烦啊,朱儁又不收贿赂,一心想建功立业。我在想着要怎么做手脚让朱儁快点调回来。”
段颎一拍桌案:“做什么手脚?在交州宰了他!”
“啊?”
“啊什么啊!”段颎手指重重地戳在阿生的脑门上,每一条皱纹里都写着“恨铁不成钢”五个字,“小奶娃就是半吊子,你当初对付我的狠劲呢?既然割据一方了,又怎么容得消息走漏?”
阿生托着下巴,任由段颎戳自己。
段颎这个人,除了民族主义外没有多少底线,而且,从来不嫌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