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雒阳尉

当阿生的船只抵达沉岛的时候,中原的王朝依旧在按照一个固定的速度滑向深渊。暴发户一样的董太后,带着暴发户一样的皇帝在宫殿中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而大司农曹嵩却为了捉襟见肘的财政收入愁白了头。

入不敷出怎么办?皇帝说:可以卖官啊,先帝不就卖官救急过吗?

先帝那是救急,您呢?

再加上羊毛出在羊身上,花了百万钱上任的地方官,为了值回票价,那贪污是肯定的。皇帝这是在默许全国范围内的贪污,实属于饮鸩止渴。

曹嵩跪坐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抬头看了眼嬉皮笑脸的陛下,心里已经在琢磨甩锅了。这大司农真是一年比一年艰难了。他心里是不想背“重开卖官之风”的大锅的,曹家向来明哲保身,可不敢跟社会舆论作对。

如今曹嵩的段位也不低,于是他恭恭敬敬地问道:“卖官所得钱帛,是全部进入府库吗?若是这样倒是可以解燃眉之急。臣这就告知各有司,俸禄拖欠已有半年,想来大家都会体谅陛下的。”

皇帝端着琉璃酒杯的手一顿,连怀中的美人都不香了。好大一笔钱摆在眼前,皇帝的私库竟然一口汤都喝不到,这怎么行?

于是他挥挥手:“朕想了想,大司农日理万机,就不劳烦您了。少府最近刚刚修完宫室空下来,就让他去吧。”

少府,是掌管皇帝私库和宫廷用度的官员,与大司农同属九卿。这样一来,卖官就成了皇帝个人行为,与掌管财税的大司农没关系了。

曹嵩偷偷松了一口气,准备告退,又被皇帝叫住了。

“孟德那里,最近有新故事吗?”

“陛下,雒阳北部尉虽小,也是朝廷命官……”

“不是用来取笑的。我知道我知道。”皇帝笑嘻嘻地挥挥手,“看你急的,心疼儿子吧。我就想听听新的断案故事。”

没错,皇帝最近添了一个听侦探故事的爱好。这事说起来,还跟曹操有关。

东汉,是一个审案破案全靠灵性的时代。大家虽然已经初步有了人证物证的概念,但什么验尸啊,保护现场啊,证据链啊都还是胚胎呢。所以,当曹操通过脚印推测身高,从而揪出了一起杀人栽赃案的真凶后,就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那起事件是某位宦官子弟强取豪夺不成后命手下杀人,因为在皇宫旁边还要注意些影响,于是将凶器和血衣藏在了死者兄弟的屋子里,试图一箭双雕。

然而,却不巧遇上了曹操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警察局长,直接在府门前开公审大会,证据确凿之后,行凶的两个狗腿子当场就以“大不敬”罪名杖毙了。

那位宦官子弟,因为抓不到他直接杀人的证据,只能算管教不严。于是曹操很不开心地给他开了一张巨额民事赔偿单。准备以罚款作为安家费将受害者家属迁出雒阳,防止对方打击报复。

从雒阳迁户口出去,自然要上报。再加上那个案件有关的宦官不开眼,还跟皇帝告状。

于是青年皇帝听了一耳朵用脚印长度推测身高的故事。他也就十九,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当场就找来一屋子宦官宫女,一一测量脚长和身高,代入曹操的公式一算——嘿,还真是绝了。

经此一事,曹操这个小小的雒阳北部尉就成了皇帝跟前的新贵。什么牙行拐卖儿童案,游侠集团绑架勒索案,公主面首连续杀人案,宦官虐杀美少女案……能不能罚到主谋暂且不说,只要是案情足够曲折有趣的,最好再夹杂点权贵隐私,皇帝就乐意听。

这其实是一个双赢的过程。

皇帝找了乐子;曹操找了靠山,可以借皇帝的名义震慑权贵,维护律法,刷高声望。

有一个靠山够硬、骨头够硬、拳头也够硬的主官,雒阳北部的魑魅魍魉不到半年就被扫荡一空。硬抗比不过人家从边关带回来的家兵;贿赂吧人家家里是大富豪;找高官显贵压人?人曹操可以上达天听的。

连曹嵩都感叹:“你真是好运。任意妄为天都被你捅破了,还得了皇帝的青眼。”

“他不过是拿我当个乐子罢了。”曹操冷笑一声,“我想要罚曹节、王甫,不还是被阻止了?阳安长公主抽死了自己的面首,虽然那孽畜该死,但公主草菅人命,还不是管不了?三公的家人犯事,为了保存朝廷的颜面,只能让他们家法处置。真正压服的,不过是些狐假虎威的地痞流氓。父亲说我任性妄为,我倒是觉得自己圆滑处事让人作呕呢!”

曹嵩叹气:“你还想怎样?直接把蹇硕打死吗?”

“若按照我的脾气,那天看见蹇硕的叔父晚上给他送刀,当场拿下用五色棒打死了。”

蹇硕,是个宦官。因为身体强健有文化而被皇帝赏识。

“上位者不可为所欲为。”曹嵩说,“不过你如今能够稍微克制自己的脾气,已经很好了。”

曹操“哼”一声,给父亲行个礼就跑后院去了。他要去琢磨阿生送来的《洗冤录》,顺便给还在吃奶的长女一个亲亲抱抱举高高。

日子就这样到了熹平四年。又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四月大水,席卷各县。

曹操卷起裤脚在雒水边救灾的时候,一个霹雳从天而降,他被免官了。虽然他早想到被自己得罪的权贵们早晚联起手来赶走他,但还真没想到免官的由头竟然是从女人堆里来的。

“宋皇后行巫蛊事,已经被打入冷宫。”前来报信的衙役本来是个小混混,被曹操打服后成了个耳报神,因此来得比官署还要快,“宋酆、宋奇都已经下狱。郎君与宋奇交好,又是姻亲,有人密报说此事郎君也参与其中,所以,所以……郎君快跑吧!”

曹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又往河堤上堆了个沙袋。“陛下什么时候有皇嗣了?”

周围的手下都快给老大跪了,您这重点不对吧。“既然消息传出来的,那就是有了。没生出来,就是在母胎里,总归是……您快跑吧!”

“先救灾,不急。”

“初,太祖为雒阳北部尉,清正廉洁,不畏权贵。凡有刑案,皆亲入现场,查验证物,抚恤苦主。及至判决,如天光煌煌,明照秋毫,远近信服。后因宋皇后事免。恰逢京师大水,有司至而太祖救灾不止,束手就缚时仍令下属不可懈怠,百姓闻言皆嚎哭。帝知其刚正,遂特赦,三年后复征召之。”

死是不可能死的。所谓宋皇后巫蛊,本就是无中生有。

皇帝喜欢的女人怀孕了,这是皇帝第一个孩子。宋氏不得宠,找个借口废掉给宠妃让路罢了。

曹操遭殃,是得罪的人太多,又挑不出他的错,只能找个借口让他走人罢了。要知道,曹嵩可是连降级都没降。说是宋家姻亲,整个曹家只遭殃了曹操一个。

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一清二楚。皇帝心里也一清二楚。

不得不说,他还是有些愧疚的。曹操这个同龄人,是个有趣的好伙伴。“等到皇嗣站稳了,就喊他回来。”皇帝跟左右的中常侍说,“曹孟德是可以当廷尉的。”

蹇硕面上笑眯眯,心中MMP,曹操你还是别回来祸害我们了。

廷尉,九卿之一,全国最高刑狱官。

曹操这个时候可不知道在皇帝心里自己是能当廷尉的,他的理想是征西将军,而不是警察局长。虽说雒阳北部尉也是武官,但治安兵和远征军能一样吗?所以,官丢了也就丢了,一点都不心疼。总之名声刷够了,值回票价。

说到皇帝,他心里也有些复杂。毕竟是一起开了一年故事会的同龄人,面上再傲娇,也不希望他不好。

所以袁绍牵着他的手隐晦地说皇帝坏话的时候,曹操就扭过头。“陛下只是懒散了些,任性了些,他毕竟还年少。”

袁绍:……他年少了很多年了。

看着曹操的态度,袁绍知道不能把吃汉朝遗产的如意算盘说出来,于是只能叹气:“孟德如今形同党锢,又有人意图报复,你准备如何呢?”

曹操无赖地一摊手:“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准备去凉州侍奉然明公。然后,生孩子玩。”

袁绍:……

曹操出仕之前,后院只有正妻丁氏。他那个时候忙着在太学读书交友长见识,又在老爹眼皮底下,没时间也没胆子纳妾。

只是丁氏接连流产了四次,伤了身体,见生子无望,只好给曹操纳妾。

曹操刚刚当上雒阳北部尉,闻言皱眉道:“那些来路不明,又自己送上门来的美人,不要收。如今我得罪的人多,谁知道送进来的是把柄还是间谍?”

此时的曹老板因为年轻,所以谨慎。

青梅竹马多年夫妻,丁氏秒懂,于是侧夫人是从豫州老家聘过来的刘氏——底细清白。刘家,是宗室,也是豫州大族,小时候常常被曹操欺负的刘诽,就是出自刘家。

刘氏给曹操做妾,自然是旁支庶女。这是个温顺的宅女,她所做的最有存在感的事情就是生孩子。入门就怀孕,刚出月子就又怀孕。第一胎是个姑娘,如今第二胎就快要生了。

“若是生下长子,就请抱给夫人养吧。”刘氏腼腆地摸摸脸,“我没读过书,我希望孩子将来能像夫人一样明理大气又坚强。”

坚强吗?

不坚强不行啊。

丁氏叹气,让刘氏好好养胎。她今年二十四岁,姑姑兼婆婆在这个岁数的时候,已经因为难产过逝了。

和曹生一起贩售青玉纸那段意气风发的少女时光,远得如同雒水对岸的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