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像块木头似的,坐在一具尸身面前。旁边是默默流眼泪的威海校长田马。
“连缯家阿母都离我而去了。”她叹息,仿佛又回到了祖父那灰尘落下的房间,“是我的错,没有及时处理好对太平道的事宜……”
“跟主人没有关系。母亲,母亲生前死后,都不会怪罪你的。”田马抽抽鼻子,“……要派人去南岛通知阿兄,还要迁回雒阳和父亲合葬。”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田马是一个淳朴的学术宅,要是换成了廿七、赵奇那样的暴脾气,一定会说“跟太平道势不两立”的话出来。
“阿马,我恐怕暂时不能替你们报仇了,你不会怪我吧?”
“主人……”田马俯首,“主人想来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将此事通报各地,新增规定:从今往后,医堂只接门诊,不出诊,且门诊中必须有至少六名家丁护卫,凡有医闹,关门谢客。百姓若问起缘由,就直说便是。医疗资源本就有限,愚昧者跟太平道走,智慧者入我门庭。”
她现在有人口十万,占据威海、南岛、沉岛,和琉岛的高雄,三十多艘大船、四十多条中型海船往来各地,运送着武器、粮食和药品。她如今还真不缺劳动力,她缺精英。
能够被宗教轻易煽动的人心,不要就不要了。天下将乱,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扭转所有人的思维了。
缯氏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求火葬。
她最早是个没有洗澡习惯的贫民,为了养家糊口进入曹府当乳母。阿生年纪渐长后,她才开始认字,但到最后也没有学到多少新文化。她所凭借的,就只有对阿生的无条件信任和埋头苦干。
“要……火葬……让他们看看……魂飞魄散,我也不怕。”
不是没有畏惧的,也不是彻底抛弃了神明,而是胸中有着这么一口气。
裹着麻布的尸身送入焚尸炉,炉门关闭,连红色的火舌都被封入其中。烟囱上冒出黑灰,悠悠飘散不尽。
“很憋屈?”秦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在她耳后说道。
“解决掉唐周很容易,一支弩箭的事。但是……”
“但是?”
“与他们正面交锋,太显眼了。最好的办法,还是用成果说话。”这次大疫不同于以往,是某种细菌导致的呼吸道感染。阿生这几年的空间水都用来换玉米和橡胶了,因此手上没有显微镜。但从之前试验的两个案例上来看,青霉素对本次大疫的病原体有效。
十五年过去了,养菌和提纯的技术一直在改进,终于有了制备注射用青霉素的条件。虽然因为纯度的限制会有一定比例的过敏,但总要踏出这一步的。
于是,太史朗住进隔离坊的第二天,就收到了一页报名表。
《烈性药物志愿申请表》
丁字号房里的人大都不识字,于是还要太史朗将上面的文字解释给他们听。
“大家都知道,大疫无情。就本次大疫目前的状况来看,死者达三成。为对抗大疫,医堂新制了一种烈药,可以起以毒攻毒之效。已在三名死囚身上试验了,一死两活。现招募第一批自愿接受烈药的病患,药剂一下,生死自负。此外,每人可得一串铜钱为安家费……”
还没有说完,室内就哗然了。
“张习医,你说,这烈药活命的几率有几成?”
张习医是个守礼好少年,一鞠躬:“只在三人身上试验了,实在不好说。”
三个死了一个,活命率66%,比不打药的概率还低。大家就打退堂鼓了。
张习医又鞠躬:“诸位都是轻患,就医及时,喝药汤就有极大几率能痊愈。这搏命一试,主要还是给甲子号和乙字号的病患一个机会。”
跟自己没关系,丁字号的患者们就各自回铺位上躺下了。
只有太史朗沉吟片刻,突然说:“我不求一串铜钱。若是接受烈药,可以求主家庇护我的妻儿吗?”
这话就让人费解了,太史朗虽然还在发烧,但还能读文件,怎么都不算严重,没必要冒这样的风险。计划外的状况张习医一个少年处理不来,于是不一会儿就有人请太史朗到隔壁暗室,中间隔一张帘子,对面全副武装戴口罩的人问他:“郎君是郡治的官吏,病情又有所好转,怎么就说出这样如同托付后事一般的话呢?”
“太平道迟早为乱。两年前我在冀州就见过他们那所谓大贤良师,治病救人尚未可知,但聚集流民却是板上钉钉。然而告发的信件到了京师,都被压下了。陛下以为他们能够安抚百姓,是善举,岂不知他们的野心,岂止于此。”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闷闷地道:“聚集流民,我家也有做,各大世家也都有做。”
“流民归于大族,是安定下来耕种;流民归于太平道,则是继续游走传道。一传十,十传百,是以太平道传播之快,空前绝后。”
“那郎君是何打算呢?”
“乱世将至,我等小吏只能依附于一位英明的府君。丁氏医堂在东莱经营近十年,虽然百姓一时畏惧流言,但根基深厚仁名远播不可撼动。且尔等名为丁氏,假托华氏,但据我查证,实则是大司农曹公的家族,在朝、在野,都可依托。”
帘子缓缓升起。
对面之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张俊秀清逸的面庞:“郎君有这样的眼光,必定不会倒在这里。”
阿生给太史朗行了礼,就又戴上口罩。“择日不如撞日,郎君的申请表已经归档,这就施药吧。”
旁边两位婢女放上桌案,一个木制的药箱被打开了,露出其中的一支针筒。没有一丝杂质的白色透明塑料,刻度分明,是从空间里得来的物品,用一支少一支。药水是刚刚配好放在针管里的,敲匀后先做皮试。二十分钟后,见没有过敏,才在臀部肌肉注射。
至于其他的病患,就没有太史朗这样的待遇了,都是蒙着眼睛进入屋子的,手臂上一疼,屁股上一疼,就结束了,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是说是药吗?原来是施针啊。那小习医学艺不精,跟我们说的时候搞错了吧。”
对了,他们用的针筒和针头是南岛生产的,阿生怕肝炎病毒交叉感染,用过的医疗设备要消毒,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第一批五十名志愿者,有五人出现了过敏反应,一人病重不治,剩余皆病愈。这个结果张贴出来后,又有十多名重病患要求接受新药。阿生将青霉素浓度减半,这次十七人皆活了下来。
对青霉素毫无抵抗力,这个时代的革兰氏阳性菌就是这么讨喜。
时间一天天推移,从隔离坊活着出去的人超过了九成,宛如一个奇迹。虽然那所谓死后魂飞魄散的传言依旧有受众,但随着郡守的侄儿和昌阳侯的宠妾也去丁氏医堂转了一圈后,再没有敢上门闹事了。
然而,医堂从此不再出诊,却成了不可更改的规则。
到了八月,这个消息也传到了雒阳曹操的耳中。
“听说了吗?本次大疫,以青州东莱受害最轻。听闻那里有神医华佗坐镇,还开山收徒,只收五十人。”
“医者不是贱业吗?什么时候也受人追捧了?”
“你懂什么,神医,和那些庸医,能够一并而论吗?”曹操上前加入太学生们的讨论,“我家五郎就在东莱客居,受到华神医不少照顾。”
曹操属于在学校里很混得开的那种孩子,出手大方又开朗有主见,跟世家子弟聊张奂,跟寒门弟子说游猎。偶尔有人看不起他的出身,曹操就拿出边关杀敌的煞气来,竟然也没人敢当面说他什么。
袁绍的党羽格外欣赏他,还有先太守乔玄夸赞他是“天生将种,救世之臣,愿以子嗣托付”,因此曹操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风云人物。
见到曹操来插话,还是有人很给面子的。“曹操,你说,那治愈疫病而无有死者,可是真的?”
“无有死者肯定是夸大,即便是风寒,那死去的老弱也不少吧。但据我阿弟信上说,活命八成是有的。”
“喔。”大家都惊呼,“既然如此,朝廷怎么不去请?”
“朝廷去了。”曹操站在同学们中间得意地说,“华佗遁入山中不肯出仕。只让僮仆献上了三册医书。陛下命有司抄录三份,一份在宫禁,一份在太医属,还有一份如今就存在太学藏书楼中呢。”
曹操最得意的,还不是他消息灵通,而是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
我家阿生就算学医,也是最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