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字001?”赵奇看着近在咫尺的麻石牌,眼神中流露出期待和忐忑。自从他成为大管事之后,就很少再有这样的情绪了。山匪、侯爵、流民……各式各样的人他都打过交道,也不乏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但只有在面对眼前这个人时,他才会感觉自己还是当年那个面黄肌瘦的幼儿。
一身青底暗纹长袍的阿生端坐在书案后,用右手食指轻点书册,将赵奇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检察原则?所谓‘检察’是……”
“我记得你说过,最恨贪腐。”阿生缓慢地叙述,因为缓慢而显得格外郑重,“看第一章,检察职权范畴。第一,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你因自己的私心对案犯施加重刑,虽然不曾有触犯家规,但我可否认为也是一种腐败和压迫呢?”
赵奇的瞳孔微微放大。他还在消化这两句话带来的震撼,阿生的下一段就接上来了:“第二,减轻贪腐最根本的办法之一,是分权。”
“主人……”
“我想继续用你这颗仇恨贪腐的痴心,又为了杜绝类似的事情发生,我决定将判决和执行的权力从你身上分走。听好了,检部,有接受举报、审查案情、追捕案犯、清查财产和初步审讯的权力。但是,审判之权将移交给主家,执行之权将移交给内院劳役处。更多细则,都写在书上了。”
赵奇拿过那本《检察原则》,慢慢翻看,越看眼睛越亮。“由检部提交的申诉都必须公开审理,这也是对审判权的制约吧。即便是主家也不能包庇那些蛀虫。”
“威海的审判就交给阿玉吧,他也到了该独当一面的年纪了。阿玉谨慎勤勉,应该能和你和平相处几年吧。你一边实践,一边组建检部,我给你五年,把威海、番禺、南岛、沉岛和琉岛五地庄园的分部建立起来。记住,检部和谍部一样,直属于我,不受各地大管事所辖:各级管事的贪赃、各地豪强的暴行、奸淫掳掠、私刑、械斗、邪教,种种没有苦主和苦主无法伸冤的案件,皆在你检察范围之内。甚至是曹氏族人,都可检之。
“这个权力不可谓不大。伴随权力而来的是腐败、危险和无奈:你的下属可能会背叛你,你的上级也可能牺牲你。你能检察自己的好友吗?你能检察自己的妻儿吗?你能检察自己的恩师吗?你能检察人人称颂的君子吗?你能够为罪人之后伸冤吗?你拥有无视我的喜好的勇气吗?世事无常,只有冰冷的律法和怯懦的民心是最后和你站在一起的东西。
“如果你全都想好了,就接下这块令牌和这本书册。”
安静的室内,陈皮和荔枝壳在香炉上熏烤。窗边的梅花已经在雪下悄然开放。落雪无声,但似有千斤重。
赵奇坐正,三叩首,然后取令牌系到腰间,将替换下的旧令牌放回到桌上。
“检字,三个人。故以‘人’字为号。”阿生的脸上无悲无喜,“长路漫漫,不愿牢狱见诸君。”
赵奇又叩首,这才提剑出去了。
今日起,他的副手将取代他成为昌阳县的游徼。游徼属于乡一级的小吏,这也是威海庄园武装力量合法性的遮羞布。
落雪被海水所吞噬的季节,阿生困在屋里处理文件。
新年了,皇帝元服,开始亲政。那一位,说小,也不过十五;但十五岁,这个时空的曹操已经上阵杀敌了。
另两个有趣的消息,一则是来自被灌醉的太后特使。暴发户董太后亲族太弱,因此总想找外援,不知道怎么的跟凉州的董卓攀上了亲戚,董卓借此升了两级。
另一则,是关于太平道。
冀州有个叫“大贤良师”的人,手拿九节杖,用符水咒语给人治病。“让病患独坐室内忏悔罪行,若真心悔过,则其病自愈。这不是扯淡吗?邪魔外道年年有。”阿生跳起来,强忍着怒火将剩余文件处理完,然后跑去山脚找开义诊的华旉吐槽。
“师兄你看,‘大贤良师’的两位胞弟张梁、张宝称大医。我们的大医都是读了四部医经,治愈了上千病例才能有的称号。现在真是什么人都能称大医了!”
华旉开完了药方,才搭理她:“巫医之术,不是向来如此吗?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总归活下来的就会相信他们的什么太平道;死了的,反正死人又不会说话。但无知百姓偏偏信这套。”
还在排队的病号们不不干了:“华神医胡说,我们就相信吃了对症的药就能病愈,和神明无关。”
“哈哈,知道了,你们不是无知百姓,这总行了吧。”华旉笑呵呵地继续看诊,还真有几分宽厚博爱的风范。
阿生也是欣慰的,没枉费她长久以来的洗脑工作。拽过一张诊案,阿生也开始看诊。
她还记得“大贤良师”张角是黄巾起义的领袖。本来民乱是她所期待的一块拼图,但真到了眼前,她又没办法对他们提起好感来。代沟,说到底还是代沟。处于传教阶段的太平道以东汉的价值观来看称不上是坏人,但用符水治病什么的,在阿生看来还是和草菅人命划等号。
“太平道的传教使者到了哪里?”入夜后,阿生叫来秦六询问。
“我们在冀州没有据点,因而消息滞后了。至少眼下,青州的平原、兖州的济阴都发现了太平道的信徒,在贫农贱户之间很受爱戴,也有寒门礼待他们的。豫州谯县还不曾有消息传来。”
“青州……”阿生眯起眼,这是都到家门口来抢夺民心了啊,“第一,通知各地妇医堂加强警戒,不许和太平道信徒正面冲突,但也不许我们的人信太平道。第二,把他们拦在威海之外。”
秦六点头:“诺。主人若是在意太平道,需要我派人潜伏其中吗?”
密室里没有光,阿生的手握住玉佩,松开,又握住,又松开。“还不到时候,不用强求。”他们就像陈胜、吴广,是注定失败的掘墓人,我舍不得我的人手去给他们陪葬啊。
“相比起来,眼下有另外一件事。雒阳传信说今年天竺国的朝贡入京了,其中有一种叫作夹竹桃的花卉,对吗?”
“因为陛下元服,所以耽搁了朝拜之事,天竺使团一直停留在驿馆。主人有什么吩咐吗?”
“夹竹桃有剧毒,董太后又喜欢珍奇,万一受伤了不利于邦交。你找个想攀附富贵的游侠劣商联系太后宫中的少府,提醒一声吧。”
饶是秦六,也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阿生深深吐出一口气:“我最讨厌做这种事情了。”
“主人……与窦太后有仇?”
阿生摇摇头:“只是提醒一声罢了。我不希望董太后出意外。皇后的人选呢?”
“是已经入宫的宋贵人,是扶风宋氏家的女郎。新帝的后宫中,以宋氏家世最高,故而……”
“什么时候扶风宋氏也成名门了?他们家不就是出过一个安帝生母宋贵人吗?男子中连一个拿得出手的都没有,更不要说三公了。邓氏呢?梁氏呢?马氏呢?阴氏呢?这些老牌世家不算,还有四世三公的袁氏、杨氏呢,竟然都对皇后之位无动于衷吗?”
宋家是曹家的姻亲。宋贵人的弟弟娶了三叔曹鼎家的女儿(注1)。这也说明了两家是差不多同一个层次,这个时候最讲究门当户对。曹家宦官之后能出皇后?还是因为家世最高而成为皇后,这不是滑稽吗?
小皇帝的后宫里都是平民美女吗?不可思议。
秦六也被逗乐了,说话嘲讽中带着愉悦:“还不是因为董太后因为自己出身不高……”
“哦。”
“……再加上世家大族因为党锢之事与皇室离心,这才没有贵女嫁入宫庭。”
阿生突然发现,好像不打算继续跟汉朝混的,她不是一个人。世家大族的小心思比她多多了。
三月,宋贵人立为宋皇后。同月,窦太后暴毙宫中(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