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结婚结得急,阿生也遭了殃。她没有住的地方了。
原本阿生住在曹操隔壁。他们从小就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后来又不常回到曹家老宅来跟大伯三叔四叔挤着住,再加上两个都不是在意小节的人,于是还是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但如今新嫂嫂入门,阿生总不能还在隔壁当电灯泡吧。于是她很乖觉地跑门客宿舍那里将就了一晚。
这下可把曹操给心疼坏了。“你说你瞎忙活了一个月,反倒把自己的老窝给忙活没了。图个什么?怎么不叫人给你整理个新院子出来?跟门客们挤一起像什么话。”
“算了吧,阿兄。叔母和从姊妹们天天抱怨屋子不够用你也不是不知道,何必再去招人厌。”
随着曹三代们日渐长大,曹家坞堡内出现了住房紧张。毕竟,一个个开始成年娶妻的儿子总不能还住在自己母亲的院子里。长大了的小姑娘们也想要有自己独立的房间。能够光明正大说出来要房间的还是嫡子嫡女,数目庞大的庶子庶女们还在眼巴巴地看着。
曹家已经开始出现提分支的声音了。要么二房和四房从曹家坞堡中搬出去,要么就迁走不受宠的庶子们,让他们去附近的村庄里定居。四房的曹嵩无所谓,左右他钱权在手,另起一个坞堡也不过时间问题,但二房的三叔四叔差点没跟大伯曹昆吵破了头。还有各路嫡庶子女,天天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住房问题呦,上下几千年都是个大问题。
这个时代虽然地广人稀,但交通便利、储备丰富又安全的好房子更是极其有限的。
成姬小姐姐还不知道曹家几房之间的猫腻,很不好意思地给阿生道歉:“倒是我连累了二郎。”
阿生连忙摆手:“跟阿姊无关,是下人们的疏忽。”
胡氏连忙作出自责的模样:“从前你都是自己打理的,也是我疏忽,没想到会出这样的纰漏。”
他们此时在新婚第二天的认亲大会上。高高低低的坐具,在屋里摆得满满的,平时看不到的庶母和庶弟庶妹都冒出来了。不光是曹操,就连阿生都没想到自己家已经是一个大家庭了。
生子最多的还是张氏,二子二女。曹德也已经是个翩翩少年了,看上去倒也没有什么猥琐气息,给嫡兄嫡嫂问好的时候脸上也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曹疾还是个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小屁孩,一笑三个洞,他正在换牙。而张氏的两个女儿,有些小公主的骄傲,比起阿佩和阿绶也就差了一点,一看就是父亲宠的。
再怎么看不惯张氏,阿生都得承认她把孩子养得不错。
剩下的一串小朋友,阿生已经完全叫不出来历了。都是父亲的新欢出的,有些还是生在雒阳,只能靠内宅百事通的洛迟在后面小声介绍宅斗新形势。
阿生的座位就在成姬的下首,于是洛迟的说话声成姬也能听见。这就是故意的,给表姐卖个好,省的她刚进门被人坑。洛迟妙语连珠,听得成姬红唇微翘。
本来阿生以为,过了认亲大会,今天的流程就该结束了。不料,后面还有个大惊喜。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拉开门,在廊下叩首。“老夫人说,请丁氏过去说话。”
曹操腾地一下就跳了起来。
双胞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喜悦。
“老夫人没有说请大郎和二郎。”
哦……这可真是亲祖母。
难兄难弟巴巴地把成姬姐姐送进梅园,然后立在门口往里看。又是一年梅花开得最好的季节,白的、黄的,还有红色的新品种,仿佛一院子浓烈的云彩,几十年都是这么美。
“如果祖父和母亲还在,看见阿兄成亲,一定高兴。”
“逝者已矣。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曹操低头踩了一脚泥巴,“他们若是还在,看见阿生形单影只,一定也难过。”
阿生眉眼弯弯,对着逐渐暖和起来的冬阳笑道:“嫁人有什么好的。跟一群女人抢同一个男人,还不得不养一群不是自己生的孩子,想想就觉得掉价。”
“阿生……”
“阿兄对阿嫂好一些吧,别让她堵心。”
开春了,开春是各奔东西的季节。
大约是也觉得曹家老宅住得憋闷,曹嵩胡氏带着曹操丁氏这对小夫妻回了雒阳。另一方面则是命人在谯县建新坞堡。
阿生也不多停留,等到秦六将豫州的人员排查好,就带着已经成建制的医疗队北上兖州。队伍中还带着十多个幼儿,年龄从三岁到六岁不等,阿生准备顺道送他们去青州刘公岛港口。
这几年结构调整,青州东莱已经成为大陆上最大的据点。
吏治越来越败坏,阿生不想将孤儿们留在灾荒频发的中原,能南迁的尽量南迁,不能南迁的就住东莱,好歹海上能够运来足够的粮食。
阿生就在前往兖州的牛车上收到了谍组发来的第一则消息。这也是第一次,送消息的人不再是阿石,而是阿石的弟子。
阿生看了眼信封上的暗戳,发出是在十天前。十天能从雒阳送到移动中的自己手上,这个效率放在东汉简直如同神话一样。
“全赖有指南针,我们又已经打点好了沿途的村庄,就算是要过山林,也有树屋栖身。”
送信的年轻人阿盒是个二期生,恰好是兖州人,于是就被阿生在身边多留了两天。
脱掉了赶路的黑衣,他就是个话多开朗的小太阳。一路叽叽喳喳,从兖州的风土人情地区特产一路讲过去,就没个停歇的时候,再就是拉着年纪相仿的吕布吹牛。
“当初兖州大疫,我给丁氏妇医堂帮忙,一天就烧掉了四十三具病死的尸体。”
吕布没见识过大疫,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华旉坐在一旁笑而不语,阿盒的年龄不超过二十,兖州大疫发生的时候他才十岁,光是拖上四十三具尸体都能累死他。五分真五分假,看上去单纯的人哪里就真单纯了。
曹二郎拿出来用的人都不简单。
春风起了,是干燥的春风。说起来,去年冬季的雪也小,正月的时候就化没了。
“今年又是旱啊。”阿生叹气,雒阳的来信上说,司隶爆发了饥荒。“河内人妇食夫,河南人夫食妇。”
河内郡和河南郡什么概念?这两个郡把雒阳跟三明治似的夹在中间。有点像后世的河北天津之于北京。
夫妻相食什么概念?如果说易子而食是有秩序的弱肉强食,那夫妻相食就是彻底无秩序的兽性爆发——任何人都可能被人所吃。
虽然赈灾及时下去了,但天子脚下的富庶地区发生这种事,到底让人心慌。
“百姓虽然淳朴,但淳朴为善和淳朴为恶,都在一念之间。”阿生跟华旉感慨,“都是为了生存啊。”阿生没说的是,她的人已经自发地在收拢难民了。
经过十多年救灾的经验,阿生收难民的方式更加隐蔽而分散。一是假扮成富贵人家的管事,直接去奴隶市场上挑人;二是跟随着妇医堂,以仁善为名,只收年幼的孤儿;三是武士带着粗粮豆饼行走灾区,瞧中目标了就用粮食换菜人(注1)。
春荒季节,阿生不敢深入兖州未知的地区,就带着人顺着走熟了的运输道路走:梁国、济阴、东平,再往北就是青州的平原郡。她们走的是黄河沿岸水网最密布的富庶地区。此时的黄河沿岸和后来年年决堤的重灾区还不一样,河湖中有鱼虾,轻易饿不死人,是避难所和大家族聚居地。
沿河有不少因为生吃淡水鱼而导致的寄生虫病例,再就是中医上所说的湿气过重导致的种种病症。华旉像是发现了一个宝藏似的,在济阴停下就不想走了。
阿生也就顺势留下,在济阴郡巨野县整顿人马,等待各条路线上汇聚而来的司隶灾民。新人越来越多,秦六也就越来越忙。到后来甚至把吕布也借走了,专门在难民营里震慑刺头。
时间慢慢走过艰难的春季和夏季,秋天到了。鲤鱼从湖水里翻上来,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拍出水花。黄色的树叶漂浮在水上,像一条条小船。往更远处望去,水面一望无垠连绵到天边,在太阳照射下模糊成一道白线。
阿生坐在临湖的高台上,提笔整理最新的病例。华旉不是个喜欢做整理的人,于是阿生还要分担他的那部分。好在这两年她发现了几个有学医天赋的孩子,慢慢地可以帮她做些工作。
其中有一个叫王瑞的,十岁。无论中西医都学得快,性格也稳重,阿生和华旉都喜欢他。
秦六从楼下上来,肃立行礼。“主人,刘公岛的信到了,兖州的……事务也告一段落。可以启程了。”
高台的主人本来正在看书,这个时候意外地抬头:“曹二公子要走了吗?”
阿生放下笔。“叨扰多日,全赖主人家的收留。”
“诶。曹二公子治好家父的咳疾,是救命的恩情。只要您不嫌弃我们招待得不周全,我就心满意足了。公子是真的准备启程吗?”巨野李家是有名的豪强,喜欢蓄养门客,对待曹生也很热情。
阿生面带微笑,话语中却是已经打定主意的意思:“还有家人在青州等待我。约定了今年六月就能抵达的,因为种种原因已经在兖州流连太久了。唉,可惜大野泽风光秀美,这样的景色以后就很难看到了。”
黄河反复决堤,将泥沙冲入这片大湖,最终将其填平了。炎帝部落兴起之地,从此淹没在黄色的泥土里。从此再没有水鸟飞行的湿地,只有年复一年饱受黄河之苦的农田。
李乾自然是没听出阿生真正惆怅的内容,以为她是享受巨野的美景,于是哈哈大笑:“我让奴仆们从大野泽中捕鱼,制成鱼羹为公子送行。”
阿生微微笑,没说话,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秦六自动退了下去。
妇医堂在兖州的根基不如雒阳和豫州,于是阿生放弃了深入民间的路线,改而在豪强之中打出名声。华佗神医之名这一年来被叫得响亮,连带着妇医堂都水涨船高。渐渐的,开始有兖州的贵妇怀孕生产的时候,到妇医堂里请妇医看诊了。
秦六往妇医堂的实习医生里夹塞了几个情报员,这又是一条线,将来无论打探消息还是运送物资过兖州,都可以接应一二。他安排得井井有条,阿生也就逐渐放手了。
再往前,就是她向往已久的青州东莱:造船厂、小学校、大批佃农。这是通往她的王国的门户,连接海路和陆路的转运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