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熹六年正月,刚刚祭祀完先祖,曹嵩就带着两名嫡子准备启程了。
祖母吴氏还是呆在深深的院落里,庭院中的早梅正在凋零,纷纷扬扬如同雪花一样;而黄色的腊梅开得正艳,仿若绚烂的阳光。
曹嵩在门外叩拜,跟养母告辞。
过了大约十分钟,里头才传出吴氏的声音:“这个安排不像是从前的你能够想到的,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曹嵩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吴氏也不指望他能接上话,自顾自地隔着门说:“带足人,带足钱财,平安第一。”
曹嵩、曹操、曹生同声回答:“诺。”
吴氏没有露面,胡氏却是一直将他们送到官道旁。
“母亲请回吧。”阿生拱手,“我们不在的时候,母亲还请多保重身体。夏季不要顶着烈日亲自干活,冬春之交要注意保暖。”
曹操也跳下马,跟胡氏说:“母亲安心养胎,等到小弟或是小妹出生的时候,务必给我们写信。信送到别院交给孔先生就是了。谯县妇医堂里有两个祖母的婢女,分别叫王氏和周氏,母亲若是有需要尽管吩咐她们就行。”
谯县的事情都是安排好了的。别院里数量庞大的“二届生”也渐渐能够担当起部分责任了,而曹玉则是跟着从司隶、兖、青、豫来的“三届生”一同入学了。带出了两届孩子后,学堂里的教学、锻炼和生活都已经形成了相对固定的制度。规则一旦开始运作,阿生就可以慢慢抽出精力了。她不可能永远困在学堂里,尝试远程控制是早晚的事。
阿生走得毫无留恋。
从在雒阳建立妇婴堂,到兖州、青州二路救灾,再到派出半数心腹远赴岭南,现在是她离开位于谯县的第一据点。严格说起来每一步都在冒险,但每一步都是顺理成章。目前为止,她的运气一直很好。
庞大的车队渐渐远去,没入远处新草构成的绿色中。
胡氏裹着皮毛披风,一边望一边抹泪:“大郎与二郎对待我一直尊敬。到了这样的地步,倒是让我羞愧了。”
左右婢女连忙给她递手炉和巾帕:“两位小郎君要去求学,这是好事,与夫人不相干的。”
“话虽如此,但是……”她叹息一声,“二郎何等聪慧的人。河水刚刚泛起涟漪,她就知道大风将起;云彩刚刚聚集,她就知道大雨将至;人心刚刚动摇,她就知道要远行躲避。这是不想让我为难啊!”
双胞胎都带着年纪稍长一些的小骑士,他们自己也尽量骑马。但是阿生在马上坐不了曹操那么久,她还是要时不时的跑牛车上跟曹嵩一起。
“你不行。”曹嵩笑话她,“论骑马射箭,你不如你阿兄。”
“骑马我确实还要练,射箭未必。”
“哦?”曹嵩表示不信,“那二郎何时也猎只兔子或是狍子来加餐?”
阿生捧着一杯苦涩的纯茶,严肃地拒绝:“我只是比较善良,不爱杀生罢了。”
“哈哈哈哈。”
阿生:……她不跟愚蠢的古代人计较。
曹操跑出了一身汗,带着两只不知名的鸟类尸体来到牛车旁边。“父亲,我们是在朝西边走吗?”
“没错,往前就出了沛国,进入陈国境内了。需要横跨整个陈国,才能到达颍川。”
曹操记忆力颇好,马上从头脑中调出了跟颍川这个地名有关的内容:“我记得排行第三的从祖祖父就在颍川当太守,就是五叔、六叔的父亲嘛。”
“正是。”曹嵩的语气突然变得硬邦邦的了。
双胞胎对视一眼,乖觉地闭嘴。给曹腾奔丧的时候,曹嵩对曹炽、曹胤的态度就迷之不好。奇怪的是,曹炽、曹胤反而很是尊敬曹嵩,对曹嵩的两个嫡子也格外的好。典型的热脸贴冷屁股。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政见不同可以解释的。大家族分散投资,能够算政见不同吗?
双胞胎不说话了,曹嵩也意识到了气氛的僵硬,放缓了语气:“我父亲同辈的四兄弟,大伯、二伯和我的父亲都不在了。只有三房的伯父是唯一存活的长辈,你们到了颍川,一定要恭敬。”
尊老嘛,这还用说吗?
曹操和曹生异口同声:“父亲放心。”
颍川作为夏朝的首都,自古以来就是便于农耕和交通的地区。颍河上游的诸多分支提供了灌溉的便利,滋养着发达的农业。而相对富庶的物质基础才养成了这里兴盛的人文风气。
在东汉末年,这里是私学最为昌盛的地区之一,除了本地的世家,还有外郡的诸多大儒在这里开门授课,门徒从几百到上万不等。一路上行来,各处可见衣冠整洁的年轻学子,越是靠近颍川郡治,学风越是昌盛。
光是看颍川的盛景,哪里能够想得到东汉将亡呢。
阿生骑上马,跟随着哥哥远离官道,一直到她看见在田里赤身裸体耕作的农民,心才再次沉了下来。
繁华是上层的繁华,底层的百姓即便是在富饶得像是颍川这样的地方,依旧承担着王朝运行最为惨重的代价。到底在这个社会中,日夜劳作还穿不起衣服的人占得比重更多呢?还是在河流边踏青吟诗的人更多呢?
一个朝代,三分之一的人坚挺不下去的时候是它死亡的开始呢?还是二分之一?
二月初二,血红的夕阳快要沉入地平线的时候,他们抵达了位于阳翟的太守府。
一座低调中透露着文雅的典型汉朝建筑,白色的墙壁,棕色和深绿色的廊柱与瓦片,相比雒阳和谯县的金碧辉煌五彩斑斓,更加让人喜欢。
曹炽和曹胤已经站在门口等待许久了,见到了打着曹家旗号的车队,远远地就跑过来,一声高呼:“大兄!”
曹嵩肃脸:“大兄是住在谯县老家的昆大兄,我在兄弟中排行第二。”
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两兄弟都跟蔫了似的,讪讪地更正:“二兄安好,见过二兄。”连带着接下来跟侄子们打招呼都有些底气不足了:“多年不见,吉利和如意都这么大了,只怕是都不记得我们了。”
曹操看看父亲,再看看两个叔父,狡黠一笑,从马上跳下来:“五叔,你说过要教我射箭呢,却是爽约了。如今我都能够自己猎到鸟兽了。”
曹炽立马大乐:“你还记得呐。好小子,长得真够壮实的,一看就是自小习武。哪天跟五叔去打猎呀?咱们叔侄两个好好比比。”
“好!一言为定!”
有了曹操和曹炽的相见两欢,气氛算是调节过来了。一行人下了车,往宅邸中去拜见曹褒。
颍川太守曹褒,是祖父曹腾的兄长,按照辈分来讲,双胞胎要叫伯祖父。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忘恩负义背叛宦官弟弟和梁氏一党的老人,出乎意料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设——短褐穷裤,盘腿坐在廊下整理花卉,手上沾满了泥土。
“你们自己找垫子坐。”他抬起下巴示意一下叠放在旁边竹制地面上的坐垫,“我先栽好这盆牡丹再来招呼你们。”
曹嵩木着一张脸,自己拖来一个坐垫坐了:“诺。”
双胞胎只好跟着父亲坐好,然后偷偷观察这位伯祖父。他既然比曹腾大,活到如今至少也有六十多岁了,算是个高寿之人。须发皆白,神情恬淡,即便是穿着粗布衣服,也有老神仙的范儿。
曹·老神仙·褒慢条斯理地将光秃秃完全看不出牡丹样子的枯枝栽好,浇上一点水,才净手洁面,改成正坐的模样。“虽然你在信中已经说明了来意,但总不如当面讲得清楚。可是你家的大郎与二郎要来颍川求学?”
曹嵩点头:“正是。”
“要入私学,也太小了些。季兴去世得早,想来他们字还没有认全吧。”
“我和阿生来之前刚刚统计过,我们一共认识三千六百八十一个汉字。”曹操不干了,他最怕被人小看,当即插嘴,“隶书、草书、小篆、小楷,都会写会认。”
这个识字量对于刚九岁的孩子来说绝对是值得骄傲的。
“哦。”曹褒饶有兴趣地问,“我考考你,曹褒的褒字,是褒奖的褒,如何书写?”
“褒字,保为音,衣为意。将衣字上方两笔拆开,在里面加入一个保卫的保就是了。”
“若是要避讳长辈的褒字,你会如何做呢?”
“如果是说话,用裹来替代;如果是写字,我会删掉倒数第二笔的撇。”
对答如流,让曹褒挑不出错处。他也没有再考的意思:“你不错,就是心气有些高了,有待打磨。”
曹操还想反驳,曹褒已经将考验的目光放到了曹生的身上:“二郎,你知道为什么你和兄长要离家求学吗?”
阿生:……我知道啊,因为我自己想离家,所以就说服了老爹。她突然起了藏拙的心思:“因为颍川学风昌盛?而谯县没有名师。”
曹褒大笑出声:“你不老实,不像是你父亲的孩子。”
好吧,原来这位也是知道她神童名声的。阿生连忙改口:“继母有孕,我怕被卷入后宅斗争之中,也是原因之一。”
曹嵩帮女儿说话,却依旧木着一张脸:“丧母的嫡子难做,伯父也是知道的。这两个孩子就托付给伯父了。”
曹褒冷哼一声:“你既然还在记恨我,又作什么把嫡子托付给我呢?不怕我把他们吃了?”
曹嵩硬邦邦地一拜:“托付给伯父了。”
两个人都冷着脸僵持,最后还是曹褒先败下阵来:“知道了知道了。满府就他们两个小辈,当宝还来不及,你就安心上雒阳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