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叛逆儿(下)

小树林别院中实行的是一套任人唯才的规则,因此孔墨很容易就出头了。尽管他是最后一个抵达谯县的工匠。

一开始,他只能根据内院下发的图纸,打造一些没头没脑的零件。但随着他完成了两次“悬赏难题”和三次“自由创新”,他的待遇就一再提升。大通铺变成了单人间,稀粥变成了肉粥,请人洗衣服也不用再从工资里扣钱了。

然而孔墨还不满意。

他想进入神秘的内工坊,他想结交那位人人称颂的艾大匠,他想要知道那些奇奇怪怪的零件与奇奇怪怪的“悬赏难题”组合在一起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

孔墨的背景审核没过关,再加上他签的是十年合作约,因此总体上来说是被排除在核心之外的。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即便是夜校中讲课的十二、三岁的“小先生”,也比他更能了解主人家的用意:

阿氏数字的使用是为了便于竖式计算。

统一的度量衡是为了图纸的精确性和多人合作。

砍掉的树木旁边要种植新的树苗和苎麻是为了保持水土,调节气候。

克服旱涝最好的办法是在河流上游修建水库。

日食的成因是因为月亮的影子挡住了太阳,跟上天震怒无关。

等等等等。

听得越多,孔墨就越是向往丛林深处的神秘内宅。在孔墨的心中,那里一定住着一位开山立派的大家。他的思想综合发展了法、墨、儒、道,还糅合了一种全新的对自然万物的认知,最终自成一体,即便流露出只言片语也让人仿佛是窥见了高山一角。

大约是曹家聘请的高人吧。

不知道高人准备何时入世呢?或者是准备一辈子隐居,教育弟子?

在兖、青二州的孤儿到来之前,别院里就已经有不少孩童了。他们被称为丁氏学堂“一届生”,据说是被主人亲自教导了三年了。名义上是奴仆,但言行举止皆大气从容,涉猎广泛,慎思明辨,甚至要超出一些豪族出身的纨绔子弟。除了帮忙管理数目庞大的“二届生”之外,“一届生”还在别院各个部门轮换实习。

比如,在宿舍隔壁的练武场,就常常能够见到一名叫作廿七的少年。

这日正是每月一次上面来收投诉信的日子。说说是投诉信,其实写的人不多。因为之前就有管事的来三令五申过:废话、恭维话就不要去打扰主人了;诬告一旦查实要按照家规上纲上线;还没有向管事反映过的问题先跟管事沟通,不能解决的再向上写信。

孔墨却是写了信的,他要进内工坊!以他积攒的分数一个月前就达到了内工坊的标准,但因为他解释不清自己的来历,所以背景审查那关一直卡着他。他不服气,既然主人跟他的十年条约中没有说会对他区别对待,他的遭遇就是不公平的,违背了别院所宣称的“法无明文规定不成罪,法无明文规定不处罚”的原则。

天还没亮的时候,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抱着个小红箱子,跑来宿舍区挨个敲门,北风将她的小脸吹得红扑扑的。小女孩虽然年纪小,但依旧让人不可小看,她的厚外套上绣着“一届生”独有的标志呢。

孔墨将封好的信件从上方开口投入箱中,又从屋里找出一块饴糖塞给她。

对方拒绝了,板着小脸义正言辞地说:“我正在执行公务,不可以私相授受。”

孔墨差点没笑出声来,摸摸她的脑袋放她走了。

小女孩推开门,跑进了初冬黎明前的黑暗里。

孔墨伸了个懒腰。“往年的冬季哪里过得这般舒坦过,地暖,嘿!”他在铜盆中净脸洗漱,接着就披上外衣往外走。每日早起要列队小跑洗脑教育,也是规定之一。他看距离出操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用来补觉又怕睡过头,不如早点出门到处逛逛。

逛到练武场的时候孔墨才发觉不对:相比往日,今天守在这里的管事和“一届生”有些多啊。

一名眼生的壮汉用铁刀拦住他:“晨练时辰未到,你不能进去。”

孔墨双手插在袖子里,“嘿嘿”笑:“我不进去,我就在外面。这位勇士,里面可是有人在操练?”他知道别院的规矩,不敢用钱财贿赂他,只能开门见山地问。

壮汉摇摇头:“看你的衣服也是别院的工匠,与你说无妨,里面是小大郎君在挑人。”

“小大郎君,可是曹家的小大郎君吗?”

壮汉还没来得及回答,练武场的栅栏门就开了,带头走出来一个龙行虎步的小少年,身后还带着一串高矮不一的孤儿。

孔墨给“二届生”代过几节识字课,一下就认出了其中不少人,不是脑筋笨学不会字的,就是喜武厌文的。他当下就明悟了,虽然丁氏学堂尽量给每个孤儿提供学习机会,但总有人不好学或者天资太差,那与其在学堂中耗费教学资源,不如放他们去陪小郎君练武。

只是这些人,如果不是在武学上天赋异禀,将来的成就就有限了。

小大郎君似乎也是这么想的。比起身后的一串,他更关注带路的廿七。“廿七,你真不跟我走吗?”

廿七:“……大郎,这都是你第四次这么说了。”

壮实的小少年叉腰而立:“士为知己者死,我可比你家主人欣赏你多了。”

廿七抽抽嘴角:“谢谢,我觉得我家主人挺知我的。”

曹大郎大笑,不需要人扶就自己翻身上马:“她教出来的,都一个德行。”

孔墨看了一早上的八卦,心满意足。这位曹大郎该是曹家的嫡长子,将来的继承人,看样子是个有担当又聪慧的。虽然孔墨心中认定别院的主人另有其人,但曹家这个明面上主家能够稳定传家,也是一件重要的事。

不得不说孔墨因为想得太多,所以离真相越来越远。别院森严的法度和数不尽的新知识新理念给他一种错觉:别院主人身份成谜,遥不可及。但其实,只要他逮住一个“一届生”问问,马上就会知道别院主人是曹二郎。

“守规矩”的孔墨没有打听他自以为的秘密,于是产生了不少误会。

事情发生在他进入内工坊的那天。

投诉信很管用。不到七日,批复就下来了,让他收拾收拾包裹进森林。陪同他一道的,除了护院家丁和一名叫“杜密”的“一届生”,还有从谯县赶过来的防氏。

“虽说让你进去了,但会有监视,我也是其中之一,你做好心理准备。”

“知道知道,配合石部的工作嘛。”在豫州呆了几个月,孔墨的曹氏套话也说得非常溜了。

防氏皱眉,瞪他:“油腔滑调。”

孔墨一点都不生气,给防氏赔罪:“是我连累了防女医。”

防氏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孔墨的意思。“你别多想,我回谯县,是正常的调岗。即便是丁针也不能永远留在雒阳的。而且,”她声音突然变温柔了,“能够再度亲眼见到主人,亲耳听她讲话,也是我所期盼的。主人与我有救命之恩。”

孔墨心中警铃大作。剩下的半截路程,他都蔫头耷脑的不想说话。

宝宝不开心,宝宝有酸酸的小情绪了。

这种酸酸的小情绪,在他见到机械化织布机远超人类的产布速度时彻底烟消云散。

“有此物,则天下百姓皆有衣穿了!”孔墨差点手舞足蹈,“难怪众人都称赞艾大匠,大匠功在千秋,利在万民。”

匠艾没有理他,自顾自地研究一张机器生产的棉麻混合布。“经纬的间隙越来越大,是磨损吗?明明用的硬木,不应该啊。”

“应该是因为成品的布卷越来越重,所以拉扯越来越强的缘故吧。”孔墨插嘴道,“在这个地方加一根转轴试试?”

匠艾扫了他一眼,沉默,思考。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间门口已经坐了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孩,托着下巴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