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青州的大家族,第一就是皇室刘家。青州境内多封国,有差不多三分之二的土地与刘家的封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在刘家之下,就轮到孔家了。
因为两汉儒学兴起的缘故,从孔子12代世孙开始,孔家家主就被封褒成侯,到现在,已经是第18代世孙了。爵位一直稳妥,但要说官至三公九卿,或者牧守一方,那也是没有的事。不知道是老刘家防着他们,还是因为孔子吸干了孔家几千年的灵气导致后代都不太争气。
世人对于神秘的孔家往往抱有刻板的印象:文风极盛,代代都研究儒学校对经典,动不动就要说仁,就要说孝,面对父亲走路要用“趋”,说话不是引用《诗经》就是引用《论语》。【1】每个人都像是同一个礼教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无论私下如何,展示给外人看的都是一个“儒”字。
充当活着的牌坊,这是正常人能够忍受的吗?孔氏家族中就没有一个自发觉醒的思想上的反抗者吗?
或许是有过的,没准还有不少,不过他们的名字都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了,连个水花都没有留下。
本来,孔墨也该这样默默无闻地消失才对。
孔墨,原名未知,父母兄弟也未知。他或许是当代褒成侯的亲儿子,或许只是个庶子的庶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反正孔家的族谱中肯定是不会有“孔墨”这个名字的,毕竟孔门和墨家是死敌,“孔墨”什么的,讽刺意味实在是闪瞎人眼球。
这位姓孔的奇男子从青春期开始就叛逆,对于已经失传的墨家学说极为向往。偏偏他动手能力很强,自学学成了木工和石匠,从此离家出走,像一名真正的最古老的墨者一般,混迹于底层劳动人民之间,凭手艺养活自己。他居无定所,孤身一人,从东莱到平原,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孔墨在寻找他的墨学。
墨学没有找到,流行病倒是给撞了个正着。也难怪,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环境,拥挤肮脏,比较适合病毒传播;孔墨三十多岁,属于易感人群,他又不是百毒不侵的命运之子,自然就被染上了。
孔墨的病情发展得很快,七尺男儿没撑到两天就高烧昏迷了。等到再次睁眼,他看见的就是丁氏医堂隔离房的横梁。
这是一间非常干净的隔离房。窗下放着两盆含苞待放的桃枝,糊窗用的竟然是一种透光度很好的纸,明亮的光线能够让他看清楚室内的场景。四排三十二个床位,虽然还是用的破草席破被子,但全都洗得异常干净,就连身上都被换了一身旧麻衣。虽然还是拥挤,但新鲜的空气和地面舒适的温度并不让人感到气闷。
很神奇。这个姑且算是瘟疫收容处的所在,在某些地方很奢侈,在某些方面又极尽简洁。孔墨思索着设计者的取舍和用意,不知不觉就痴了。
隔离房中有一名用白色口罩、帽子、手套、围裙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此时正在挨个检查病人的情况,一边查一边用炭笔在白纸上做记录。
她查到一半的时候,一名同样戴口罩手套的男子推门进来,提着一桶混合着草药与醋、酒味道的液体。他用一种小孔径的喷洒工具,将醋酒药液喷在房间各处。
孔墨对药液与那种喷洒工具都很感兴趣。可惜他身体还在虚弱期,男子动作又很熟练,没一会儿就撒完石灰粉出去了。无奈,他只能等到查房的女子来到他的铺位前。
“醒了?孔墨……对吧?”女子看的是孔墨草席边被钉在地面上的一张纸。纸上除了一个醒目的“十九”字样,就是孔墨的名字。“根据送你过来的乡邻说,你没有亲人,对吗?”
她一板一眼的说话方式让孔墨咧嘴一笑,这种关注度带给病患的心理安慰可不是一星半点。要知道,就算是朝廷组建的防疫所,也不过是将染瘟疫的人关一起,谁会关注快死的贱民叫什么,有什么亲人呢?
“你们的主家是谁?难道是侠墨吗?”
“未曾听说过侠墨,我们是丁氏医堂。”女子用碳笔敲敲写字板,“你还有亲人吗?”
知道了名字,孔墨也没细究眼下的地理位置,心满意足地回答她:“没有了,我一个人。”
孔墨猜测,核实身份的目的是为了方便病患死后找他们亲人来收尸。他在心里暗暗点头,这般周到贴心也是世所罕见了。万万没想到,他只猜对了一半。
因为女子的下一句话就过来了:“孤身一人,那就不需要家人同意了。我多嘴问一句,你若是死了,愿意火化尸身吗?”
孔墨差点跳起来,又生生克制住自己:“这又是什么道理?”
女子仿佛早就习惯了这种反应:“你先冷静。你若是不愿意,我们是不会强行这么做的。但是,你也知道你得的是疫病,人死后病气仍积压在尸身里,若不经过火化,就容易感染掩埋你的人。此外,病气亦有可能侵入坟墓附近的土壤和水源。若有虫鼠啃食尸体,病气也会随着虫鼠而动,让更多的人染病。”
孔墨被满满的新知识给炸愣了。“疫病竟然是这样传播的吗?”他是涉猎广泛的人,巫医也略知一二,光是凭朴素的经验主义,就能推断出女子所说的很可能是真的。他陷入沉默。
女子没催他:“我先查房,你慢慢想。过两刻钟就是早餐,那时候我再来问。话虽如此,但你既然已经过了休克期,康复的希望便比别人大了不少,或许用不上也说不定。”
孔墨最终是在同意火化的横幅上签名按手印了。
一个月后,他就活蹦乱跳地在防疫所里当起了义工,到处劝人火化尸身了。还真跟医堂的人说的一样,感染过一次的人就能够获得永久免疫,他就算是天天跟重病患呆在一起,也没有第二次染病。
混久了,孔墨对于丁氏医堂的架构便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他们根据医术的水准,分为大医、小医、习医三等。大医坐镇医堂,负责研究药方、急救、确认死亡。小医负责查房,基本每个房间里都会有至少一名小医,时时观察病人的状况。而向病患科普疫病的原理、聊天、各种各样的杂活,就是习医和志愿者的工作了。此外,还有负责掩埋火化、洒扫和食物的人员。
最初的日子是最难捱的,病患多到人人都没有休息的时候,柴火、食物、药材等等,全靠医堂自己放血。孔墨醒来的时候已经好不少了,有痊愈的人加入了义工队伍,灭鼠、火化、煮沸等防疫知识也在小范围内传开了,不过是有人信有人不信的差别。
但无论丁氏医堂的理论是不是对的,他们的义举还是受到了人们的尊敬。每天都会有百姓自发地送柴火送粮食,当地豪族也有出来资助的。
六月里,防疫所正式停止使用。
在夏季耀眼的阳光下,“丁氏医堂”的牌匾被摘下,换成了“丁氏妇医堂”。他们准备以这个名义在青州扎根。此时,人们才恍然大悟,难怪医堂中八成的大医小医是女子呢。
要说有什么人对“丁氏妇医堂”这个名字强烈不满,那一定就是孔墨了。
“你们的医术,以法为骨,以墨为肉,以道为皮发,上合天道,下承民心。怎么就自暴自弃到这种地步,只满足于給妇人接生呢?”
防氏,也就是孔墨一睁眼看到的那名女医,一边忙着在粥桶旁边清点孤儿的人数,一边头也不回地回答他:“妇人生产,往小处说是一家的存续,往大了说是一国存亡,怎么就不重要了?”
孔墨“哈哈”笑,给她作揖:“是我错了,多谢防女医指教。”
两个吃完饭的小习医,抹着嘴巴说:“咱们叫妇医堂也是有缘由的。主人有感于母亲难产,才建立了妇医堂。”
“可不是,就连穿白色,也是从守丧的故事来的。”
防氏一个眼风扫过去:“嘴上不把门!”
但孔墨已经抓住了重点:“怎么?丁大医不是你们的主家?”
防氏抿嘴不说话。
孔墨依依不饶,纠缠了她好几天,防氏才无奈用一星半点的真相打发他:“我听说丁灸也曾是已故主母的婢女,但要论地位还比不上司隶的丁针和豫州的缯夫人。我们是听闻兖、青二州有大疫,才被主家抽调过来的。”
“我看你们在清点孤儿名册,还有习武的家丁四处查人背景,可是要将他们往主家送?”
“不然又能如何呢?不是被父母抛弃了,就是亲族都死于大疫,又无人乐意收养。放着不管,就是人命啊。”
孔墨啧啧称奇:“也不知道你们的主家是何样的人物。这般气度、这般行事……啧啧,你看我如何?我也能去拜见你们的主家吗?”
防氏铁面无私:“成丁,愿意自卖自身的可以一道上路。”
“为奴?”孔墨苦哈哈,“我好歹也是读书识字……”
“我也读书识字。”
“只会写硬笔字,那叫识字?你读过《尚书》……”
防氏甩过来一个眼刀子,孔墨讪讪地闭嘴了。但他抓心挠肺憋得难受,隔不了半个时辰又去找防氏:“都说良禽择木,我虽然只是一只麻雀,但也心慕你们主家这颗梧桐。你让丁大医替我问问,就说可以不折断麻雀的翅膀而让它在低处的树枝上筑巢吗?”
消息一来一回就要至少两个月。
孔墨眼睁睁地看着经过背景审查的孤儿们进行家规培训,又眼睁睁地看着卖身为奴的成年人各展所长。孩子都走了两批了,他才被丁灸叫去。
屋里除了丁灸和防氏,就一个身着黑衣、单手提剑的少女。
“孔墨,主人问你,你想凭借什么技能当门客呢?”
孔墨虽然在价值观上比较奇葩,但脑子相当精明。他已经发现最早能够跟孤儿往回走的成年人都是工匠了。“只有墨子和公输子【2】的技艺是我潜心研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