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绵绵的时候,小树林别院的学堂里,新增了软笔书法课。
按照阿生原本的计划,孤儿们能够识字便行了,哪怕是只认识简体字也不碍事。然而现实总是抽她耳光。青伯拿给她的阅读材料中,有不少草书的绢帛和小篆的竹简。阿生想到若是将来派他们出去独当一面,或者刺探情报,总不能一遇到小篆草书或者没有铅笔的时候就束手无策,所以,书法课程还是不能拉下。
她自己也不太认得清草书和小篆,便由青伯授课,双胞胎跟孤儿们一起学。
虽然不如祖父在的时候周密从容,但阿生尽力不让自己和哥哥浪费光阴。文化课、体育课每日都不能拉下,双休日就留出时间来跟夏侯兄弟满田野撒欢。他们现在已经跟当地老乡学会了豫州话,虽说豫州靠近司隶,但方言跟雒阳官话还是存在着一定口音上的差异的。
除了学习,匠艾的冶铁事业也有了新进展。
在换用了黏土耐火砖制成的高炉和粗略脱硫的焦煤后,冶炼性能稳定的生铁水已经难不倒别院中的铁匠了。本来这个时期就已经有了鼓风机和竖形炉,而阿生所做的只是略作改进,再通过温度测量和密度测量制定了严格的生产标准,为将来的大规模冶炼作准备。
真正的战斗是炼钢。此时的所谓神兵利器,普遍使用百炼钢。反复锻打需要大量人力,而且最终成品的质量完全依赖于工匠的经验,这种性价比极低的炼钢法第一时间就被阿生从计划表上划掉了。
她更想用近现代的方式来炼钢。先以纯碱、氧化钙除去生铁水中的硫和磷,再通过平炉降低其中的碳含量获取熟铁,最终混合生铁熟铁冶炼获取合格的钢。
这个过程或许要持续几十年,在此之前,只能用炒钢法【1】和灌钢法【2】来过渡。
阿生认为的过渡,在匠艾看来已经很先进了。
“按照主人吩咐,以新法所制第一批次匕首五把,长剑十三把,均在此处。”小溪边的暗室里,烛火照映着匠艾兴奋的面容,他刻意压低声音,却压不住语气中的狂喜,“一批所出,无有废品,三日即成。算上前期工序,也不过七日。然其坚硬锋利不亚于少府所制百炼钢。主人,凭此法,武装万乘之师数月可期。此事太过重大,在下不敢透露与他人知晓,从炒钢到锻造皆是独立完成。”
阿生从木盘中拿起一把匕首,对着烛火细细地看。她其实无法区分钢材之间的差异,只能看看匕首上的纹路而已。漂亮,只要是钢,就天生带着一种冷峻的美感。
“炒钢的炉温可不低,你先弄个安全生产条例出来。”
匠艾怔了一下,他原本以为阿生会首先关心这些用新法制造的利刃,却没料到她率先考虑的是这个。
匠艾没有马上答话。阿生诧异抬头:“怎么了?有什么困难吗?”
“非也。主人……仁慈。”
阿生笑了笑,将匕首扔回木盘里。“我不仁慈,我只是吝啬。培养一名忠诚度和熟练度都高的匠人可是很费钱的。”
匠艾:……他明显是想到了自己每个月丰厚的薪水。这话没法接,沉默了半天,匠艾只好把话题拉回来:“安全炼钢……的章程,我会写的,明天就写出来。主人觉得这些兵器如何?”
“你比我有经验,你说是好的,我就信它是好的——”
匠艾恢复了他的死人脸。按照这位小主人的尿性,这样随意的开头后面一定接一个“然而”。
“——然而,我给你另外提供一个思路。合金。往钢中加入铜、锡、铝、锰……不同的合金钢各不相同,有的硬度更高,有的韧性更强,还有的久放不腐。控制变量,多做试验,或许会有意外的惊喜。古人以身铸剑,大约就是取了这个效果。”
匠艾点头应承了,虽然他并不知道所谓铝、锰都是什么玩意儿,但既然与铜、锡放在一起,大约也是金属一类,他自己去试验就是了。
这个问题阿生也想到了:“单质的铝、锰大约是没有的,你就挑各色不同的岩石,尤其是色彩异常的岩石,磨成粉进行试验吧。记得写报告给我,配比、密度、硬度、色泽、韧度……都要记清楚。”
“诺。”
“恩,你去吧。”
匠艾都转了六十度了,又转回来。他踌躇片刻,开口道:“我想向主人要一个人。”
“哦?谁这么有幸,入了艾大匠的法眼?”
匠艾被调侃了也没给个反应,依旧面无表情:“丁氏学堂,阿朽。”
“阿朽?阿朽……”阿生闭上眼,其实是在空间里翻找孤儿们的档案,“三月月考第五十一名,习字六十七分,算术八十一分,书法五十八分,体育良好,劳动良好。总体来说成绩中等偏下,养有一条黑狗,生性孤僻,不善言辞,最好的朋友是秦六。”
“……”
“你要他,是看上他什么了?”
“能吃苦,不聒噪,善辨石。”
前两个理由不算什么,哪怕是在仆人中“能吃苦不聒噪”的也一抓一大把,重点在第三条上:善辨石,善于辨认不同的矿石。
这可真是老天爷赏饭吃了。
第二日早课,所有人刚刚跑完晨练的项目,阿朽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赏赐了一枚铁铸的令牌。
春季的小树林郁郁葱葱,隔了一道墙,就有食堂的炊烟袅袅升起,伴随着淀粉和豆浆的香味。阿朽双手捧令牌,呆呆地站在白墙绿树下,半天没给出一个反应。
刘氏作为孩子们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也管传话:“主人有令,自今日起,阿朽的劳动课不再随班流转,直接凭此令进入工坊,听从艾大匠的指示。”
立马就有羡慕的目光投过来。虽然没有明说,但阿朽这是被艾大匠收为弟子了。艾大匠欸,那个领着最高一级工资的艾大匠。跟着这样的师傅,阿朽几乎是预定了一个未来的工坊管事的位置了。
“大课不准落下。主人说了,你若再有课程没上六十分,累计三次,罚没令牌。”
甜枣给了,大棒也给了。阿朽才反应过来。他将铁铸令牌收好,点头:“诺。”都没有主动给刘氏行礼,不是因为无礼骄纵,而是他真的木讷。
四月,已入暮春。
日头渐长,天气也逐渐炎热。曹腾墓的坟冢周围,草本植物开始了最为热烈的生长周期。以紫云英为代表的豆科在碧绿的青草间绽放紫色的花朵,蕙兰、艾草在阳光的照射下氤氲出清雅的芬芳。微风轻拂,拂过墓碑新刻的字迹。
汉故中常侍长乐太仆特进费亭侯曹君之碑。
一名青衣佩剑的中年人,带着仆从迎风而来,步履矫健地爬上浅坡,来到墓碑之前。谯县平原之地,站在浅坡上就可以望到很远。田地、河流、城墙,尽收眼底。
“曹公这儿,倒是好风景。”他说完,就盘腿坐在草地上,往地上倒酒。
“曹公,单超死了。哈,五侯,踩着梁氏上下数千人的鲜血爬上车骑将军的高位。我当这厮也是个人物,没想到……哈哈,哈哈哈哈……”他笑了半天才停下,“曹公,你这些后辈,可不如你,远远不如你!帮圣上除掉了大将军又如何,以这些宦官的骄奢淫逸,早晚不容于圣上。风水轮流转。哈哈,哈哈哈……”
中年人起身,拍拍墓碑上的尘土。
“我见的宦官越多,才越觉得曹公的可贵。曹公于我有提携之恩,本来曹公送葬之日我该到场的。然当时我身在边关不得脱身,后又受牵连入狱,在狱中染疾,为养病才一直拖延至今,曹公不会怪我吧。”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烧了祭祀用的绢帛,将灰尘清扫干净后,才抹了一把脸,朝坡下走。
仆人从半人高的草丛里牵出几匹棕色的马。
中年人一跃而起,稳稳地坐上马背,策马朝前而去。而他那几个其貌不扬的仆从,竟然也都是出色的骑士,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后。
马蹄踏尘跑出大约千米,就进入了农田区。田间有农民佃户的茅草屋,路旁也多了玩耍的孩童。这种路况下马跑不快了。他们不急着赶路,也没必要去做踩踏农田的事。更何况,这一片的良田,大概率是属于曹家的。
其中一名仆从下马,到村中的水井里取水灌满了水袋,回来递给那领头的中年人。中年人豪爽地仰头,享受井水的清凉甘甜。
“日上中天,等我们过了这片村庄,就找个地方吃午食吧。”
后面整齐划一的一声:“诺。”
年纪最小的那名仆从还从身上找出钱币,笑道:“若是能从农夫家中买到肉食,那就再好不过了。”
中年人摆摆手:“曹公之子曹巨高就在附近守孝。其人懦弱,我素来不喜,还是不要惊动了他比较好。”
不喜欢这片土地的主人家,那就只有找片树荫吃干粮喝凉水了。不过春季天气友善,就着暖风吃野餐还有些惬意。
正吃着,就听见那小骑士喊道:“你看那些孩童玩耍,还有些排兵布阵的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