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炒肥肠和金币

一大箩饺子下了沸水锅,一个个白白香香的饺子跟银元宝似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灶台前雾气滚滚,满屋子都是淡淡的烟熏味和饺子香。

谢奶奶笑道:“赶紧拿碗,调料,准备吃饺子了!”

谢绯和谢昭都去洗手,程遥遥则拎起那猪大肠来,说要做个生炒肥肠:“这生炒肥肠要现炒现吃,这会儿正好下锅呢!”

谢奶奶收拾猪下水有一手,用一点儿粗盐和半勺菜籽油就把猪大肠清洗得干干净净,淋巴和大部分肥油也清理了。现在这年头油水金贵,猪大肠上的油也能吃。谢奶奶却从不吃,也不让家里孩子吃,埋进菜地里沤肥了。

程遥遥把肥肠丢进沸水里烫了一下,去掉上头残留的粘液,捞出来用冷水重新洗干净,切成小块。葱姜蒜切断,丢进油锅里爆香,肥肠下锅迅速翻炒,加生抽盐巴辣椒酱翻炒两三下,再倒入尖椒和葱白翻炒断生。

这道生炒肥肠做法简单,对火候的掌握是关键,多炒一下就老了。程遥遥炒出的一盘肥肠软嫩Q弹,均匀地沾染着酱汁和辣酱,闻着香,吃着更香。

一大盆热腾腾白生生的饺子,一盘香喷喷辣味冲鼻的生炒肥肠,还有一碟子酸黄瓜,一碟子辣白菜,一盘中午炸的醋肉,这顿迟来的年夜饭就算相当丰盛了。

大家围坐在桌子边,早早点起了煤油灯,厨房里亮堂着呢。一人面前放一大碗饺子,油盐酱醋辣椒酱摆在桌上,还有一小碟磨好的蒜泥,喜欢什么口味就自己调。还有一盆热腾腾饺子汤,原汤化原食。

谢昭把汽水拿出来,一人开了一瓶。细长口的玻璃瓶里,无数细小的泡泡窜起来,透出一股冰凉的果子香。

程遥遥起哄:“吃饭之前,请奶奶来讲几句!鼓掌!”

谢昭和谢绯捧场地鼓掌。

谢奶奶举着汽水,笑道:“一家子总算团圆了。今天就算咱们的年夜饭,奶奶祝你们呀,个个都身体健康,顺顺当当。遥遥和昭哥儿早日考上大学,小绯工作顺利!还有犟犟,也健健康康,越长越胖!”

趴在灶台边吃肉的犟犟听见了,抬起小胖脸:“嗯!嗯!”

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程遥遥三人也举起汽水,异口同声道:“祝奶奶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谢奶奶乐呵呵道:“好,好!”

汽水瓶子碰撞出清脆声响,程遥遥跟奶奶和谢绯碰完,又转头跟谢昭碰了一下。灯光下,谢昭眼眸闪闪发亮,像蕴藏着满天星辰。冰凉汽水变成了酒,让程遥遥脸颊一热。

谢绯还是第一次喝到汽水,猛一口喝下去冲得脑门疼,又刺激又带劲儿,高兴道:“哥,汽水真好喝。”

谢昭道:“遥遥给你买的。”

“遥遥姐对我真好!”谢绯撒娇地抱住程遥遥的胳膊,惹得谢昭深看了她一眼。

谢奶奶又从兜里掏出三个红包来:“给,每人一个。好好收着。”

“谢谢奶奶!”程遥遥甜甜地说完,双手接过来。一捏,里头却是硬硬的一个东西。程遥遥心中好奇,看了眼谢昭和谢绯,他们却是脸色如常。

程遥遥只好按捺住好奇心塞进口袋,当面拆红包是相当没家教的行为。

谢奶奶率先夹了个饺子咬了口,催促道:“赶紧吃吧。再不吃都凉了,趁热吃!”

谢昭和谢绯相当给面子,率先夹了一筷子生炒肥肠。谢绯顿时露出惊艳的表情:“真好吃!遥遥姐,这肥肠一点怪味道都没有,好吃!”

谢昭没说话,只是又夹了一筷子。谢奶奶也尝了一口:“嗯,是好吃!遥遥做菜真是不错,以前咱们家带回来的下水,我加了许多香料煮了,不是还有怪味儿,就是煮老了。这肥肠香嫩滑脆,是好吃!”

程遥遥得意地道:“这可是我外公的拿手菜,轻易不肯做呢!”

“又翘尾巴了。”谢奶奶往她碗里加了两个饺子,“快点吃吧,一会儿冷了。”

程遥遥舀起一个饺子才要吃,全家人都紧盯住她:“吹吹再吃!”

“……”程遥遥吹了吹,这才咬了一口。柔韧的饺子皮破开,里头鲜香滚烫的汁水就溢了出来。饺子馅儿是一个肉丸子,鲜嫩有嚼劲,别提多好吃了。

一盘子生炒肥肠就着饺子很快就被吃得干干净净,特别是谢昭,不换气似的往嘴里送,一大碗饺子眨眼就下了肚。

谢奶奶又去煮了一锅。这一锅煮的是茴香馅儿饺子,香气扑鼻又开胃。甜水村人很少吃茴香,谢家人也是第一次包茴香馅儿饺子,一口下去,谢奶奶就先道:“这茴香包饺子还真香!”

“好吃吧?”程遥遥不太饿了,舀着颗饺子慢慢吹:“还有玉米猪肉馅儿,黄瓜鸡蛋馅儿,以后我都做给你们吃。”

谢昭直接把自己晾好的饺子换到程遥遥面前,端走她那碗热腾腾的饺子。

程遥遥撒娇道:“你这碗都没有放醋!”

谢昭舀了一点醋放进她碗里,程遥遥又指着一个胖饺子道:“这个饺子不好看,你拿走。不是那个,是这个!”

等换了饺子,程遥遥又想吃腌萝卜,谢昭便放下碗去咸菜缸里给她捞。程遥遥消遣了谢昭半天,谢绯都发觉了,偷偷拿眼神问谢奶奶 。

谢奶奶给谢绯夹了一筷子辣白菜,道:“快吃快吃。”

这个娇气包无理还要犟三分呢,今天一回家就撞上给昭哥儿说媒的,不让她出了这口气,以后有得她说嘴的。

程遥遥吃上了腌萝卜丝,总算给谢昭夹了一块醋肉:“我一会儿煮甜汤哦!”

谢昭露出个受宠若惊的笑。谢奶奶没眼看,才对孙子生出的那一点儿内疚全没了,这就是个没出息的!

吃过晚饭,收拾了饭桌碗筷,窗户打开散去了饭菜味道。谢绯把两口大锅涮得干干净净,倒满清水,借着余下的灶火烧滚,这是供全家人洗漱用的。

全家人仍然坐在厨房里休息,灶火烧着,厨房比外头暖和。程遥遥炖了一锅桃胶马蹄甜汤,干燥的冬日里喝这个再滋润不过。

一口清润甘甜的汤入喉,谢奶奶长舒口气,她这才发觉自己是如此想念程遥遥的这碗甜汤。再看谢昭和谢绯的神色也是如此。这个娇气的姑娘,早就已经融入了谢家人的生活,变成不可分割的一份子。

谢奶奶捧着热汤,一双饱经世事的眼在雾气后头思虑着什么。谢绯跟程遥遥头对头,在擦干净的饭桌上拆包裹。程遥遥和谢昭从上海带回来不少东西,都是谢绯没见过的。

每拆开一个包裹,谢绯都会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叽叽喳喳地问程遥遥这是什么。

“这是友谊商店买的,电吹风。”程遥遥举着电吹风示范给谢绯看,“只要把插头通电,就可以吹头发了。”

谢绯惊叹不已,捧着电吹风翻来复去地看:“只可惜咱们家还没通电……”

谢昭接口道:“开春村里会通电,到时候拉一根电线到咱们家。”

谢绯一时又激动又害怕:“真的?!咱们村只有大队办公室才通电呢,咱们家也可以通电吗?”

程遥遥却高兴道:“太好了!等牵了电线,我们就可以买冰箱和电视机了!”

“电视机!”谢绯快晕过去了,“咱们家也能买电视机!我听说电视机就是在家里放电影,里头真的有人吗?”

两人越说越高兴,谢奶奶泼冷水道:“别瞎高兴,没影的事儿呢。等村里人家都通电了再说,咱们不能做那出头鸟。”

程遥遥嘴一扁。谢昭道:“大队长跟我说了,到时候家家户户都会牵电线,用不用随自己。”

程遥遥立刻又振奋起来,跟谢绯偷偷挤了挤眼睛,两人又凑到一起嘀咕起来。

谢奶奶冲谢昭道:“越发纵着她了!带得小绯也跟着野了心。”

“小绯活泼一点好。”谢昭眼底含了一抹温柔笑意,凝视着与谢绯小声说笑的程遥遥。灶火昏红的光映着程遥遥皎洁的脸,眼波流转,越发娇滴得叫人想捧在掌心里。

谢奶奶没好气地站起身,捶捶胳膊:“闹了一天了,赶紧洗洗睡吧。咱们明天一早开大门,遥遥,你也得起来。”

程遥遥抬头:“我?”

谢昭知道她是不乐意早起,才要帮她说话,就听谢奶奶道:“明天村里人会来拜年,你是我孙媳妇儿,不用帮忙招呼啊?”

“哎,哎?”程遥遥惊讶地睁大眼。

谢奶奶背着手走出厨房,丢下一句嘀咕:“早点定下也好,也省得媒婆再上门。”

从前谢奶奶总想着等谢昭考上大学再正经提亲事,这还是她第一次松口。程遥遥还不觉得如何,转头一看谢昭,素来冷峻的脸如春水化冻,已经是满脸难掩的喜悦。

杂物间的墙上挂着药草和蓑衣,烛光摇晃,满屋子的水汽和淡淡药香。

程遥遥满怀爱意地道:“我好想你啊……”

提热水进来的谢昭顿时心头一热,忙看向程遥遥。她却是趴在木桶边缘,将脸也贴在桶沿上,爱不释手地叹息。

要说她最想念谢家的什么,这浴桶绝对要排进前三。浸泡在暌违几个月的浴桶里,热水泡得酸疼的筋骨都松弛下来,程遥遥把海藻般湿漉漉黑发撩到脑后,露出一张被热气蒸得越发水嫩的小脸来:“谢昭,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有没有偷偷用我的浴桶?”

“没有。”谢昭转过头目不斜视,手上舀起几瓢热水慢慢加进浴桶里,

“还是我的浴桶最舒服了。”程遥遥在浴桶里扑腾。

谢昭道:“上海家的洗澡间不好?”

“不好。虽然有热水吧,每次我洗澡的时候她们就在外头敲门催我,浴缸还是她们用过的,我才不要用呢。”程遥遥一边认真洗着头发一边随口道。

程遥遥没有说的是,在程家时,程遥遥每次洗澡时间久了,魏淑英不是故意来敲门就是第二天在饭桌上抱怨,说全家四口人呢,程遥遥一个人占着浴室,害她们上个厕所都不能。姑娘家洗澡的事被放在餐桌上说,也就只有魏淑英这种人做得出来。程遥遥一个姑娘家怎么好意思拿自己洗澡的事来跟她吵,程征作为父亲也不好多插嘴的,不是装没听见就是呵斥几句,不疼不痒。这种小事不伤筋动骨,长年累月却是怪恶心人的,程遥遥都受不了,何况是性子暴躁的原主。

谢昭的心脏好似被捏了一把,他从来舍不得委屈半点的人居然会在自己家里受委屈。谢昭伸出手,握住程遥遥那只湿漉漉白生生的小手:“妹妹,以后我会给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不让你再受旁人半点委屈。

程遥遥听懂了谢昭的未竟之意。程遥遥乌发红唇,湿漉漉的水珠沿着小巧下颌往下淌,妖精似的偎向谢昭,热水漫出桶沿,熏蒸得谢昭额上渗出细细汗水,满屋的药香水汽里,他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那一缕甜甜的玫瑰香。

程遥遥的甜美里带着刺:“谁准你转过头的?流氓。”

谢昭脸颊**辣的,忙转开头,却听得那娇滴滴嗓音又掺了一丝气急:“……转回来!”

谢昭猛地转回去,玫瑰香扑面而来,唇就贴上了一个软软甜甜的吻:“啾。”

……

等程遥遥洗完澡回屋,床上早铺好了厚厚的床垫和被子,晒了一天日头,松松软软带着一股皂香。谢昭一松手,程遥遥就滚进被窝里,脚碰到了一个灌好的热水袋。

“够不够暖?”谢昭伸手摸了摸被子。

“够的。”程遥遥这才摸出谢奶奶给的红包,道:“你的红包给我看看。”

谢昭摸出来给她,打开一看是崭新的两块钱。程遥遥奇怪道:“跟我的不一样。难道我的是硬币?”

程遥遥说着打开自己的红包,谢昭跟她一块细看,却是一枚金色的铜钱:“这是?”

谢昭道:“这是花钱。金子铸的。”

“真的是金子!怪不得比铜钱沉。”程遥遥看着这枚外形跟铜钱一模一样的金币,“这个很珍贵吧?”

谢昭道:“小时候奶奶发压岁,都用这个。”

“每人一枚吗?”

“每人一把。”

“……”程遥遥仔细看了一眼谢昭,确认他不是开玩笑的后抽了口气,“那一次压岁得花多少钱啊?”

谢昭忍不住揉揉她发丝:“发下来的压岁钱都让大人替我们存着,算是私房。”

谢昭掌心温暖,程遥遥忍不住蹭了蹭。她想起红楼梦里,贾家都是拿大把的金锞子银锞子赏人的,这金币也不算夸张了。

程遥遥把金币装进自己的小荷包里,乖乖躺进了被窝里。又好奇道:“这金子怎么没拿去换粮食?”

程遥遥问的是从前谢家生活那么艰难,谢奶奶都没有拿出这金子来,难道这枚金币有什么特殊意义?

谢昭微微一哂:“家里只剩这一枚了,奶奶特地留给孙媳妇儿的。”

“呸,谁是你媳妇儿。”程遥遥把脸都藏进了被窝里。过了会儿,一只白嫩的手又伸出来,嗖一下把小荷包也抓进去了。

谢昭肩膀颤动,俯下去连被子一块抱住了,满心都是甜意。

大年初二是个好日头,昨晚落了一夜的霜,乌黑瓦片上白茫茫一片,屋檐下挂着冰凌。甜水村的农民都爱这好天气,一夜的霜冻能把害虫冻死不少,明年又是个好收成!

谢昭一大早起来,拿水瓢砸开水缸上结的薄薄一层冰,舀水浇菜。再从井里打了几桶水灌满水缸。谢家的井打得很深,井水冒着烟,摸上去是温热的。

谢昭刷了牙,痛快地洗了把脸,把剩水倒进沟里。这动静惊醒了鸡圈里的鸡,咕咕地叫起来,挨挨挤挤闹着要吃食。

鸡圈旁边的柴垛上放着一个葫芦瓢,里头是谷糠和切碎的蚂蚱。谢昭又掐了一把青菜叶子,用生锈的菜刀剁碎拌在米糠里,倒在鸡食盆中。

十几只黄色或芦花色的小母鸡扎进盆里,争先恐后地吃起来。一只红冠子的小公鸡神气的站在圈顶上,并不跟小母鸡们抢食。谢昭单独给它洒了点食物,这是程遥遥挑的小公鸡,全家人总是偏爱它一些。

东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谢奶奶梳好了头,穿着崭新的枣红色棉袄,一边系着领口的扣子一边道:“昭哥儿,说了多少回这活儿不用你干!才从上海回来,怎么不多睡会儿?放下放下,让奶奶来。”

谢奶奶硬是把谢昭手里的瓢抢走了,谢昭便拿起竹枝扎的大扫把扫了扫院子。青石板地砖上的露水都结了冰,被太阳一晒滑溜溜的,谢奶奶踩上容易摔跤。

谢奶奶一边给鸡食盆添水一边嗔怪道:“你就不能歇一歇。”

谢昭头也不抬道:“不累。”

谢奶奶的心跟大冬天里喝了杯滚烫热茶似的熨贴。这个大孙子从小因为家中变故而沉默寡言,却是个顶顶孝顺贴心的。

谢昭扫完院子又要劈柴,谢奶奶用力拦下:“大关几个前儿送了两担的柴呢,别忙了!去,把遥遥叫起来,今儿肯定有人上门,别睡懒觉了。”

一听这个,谢昭立刻放下袖子去洗了手,往程遥遥房间去了。

谢奶奶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孙子什么都好,就是太黏媳妇了,跟他爹一模一样。

程遥遥一早醒来就听见院子里鸡咕咕地叫,谢奶奶在院子里忙活的声响。程遥遥眼也不睁,拖长嗓音叫:“谢昭——”